家中重新装修过后，涤故更新，窗明几净，怡情悦性。妻含笑建议：再买点花草净化空气？

孩子远在国外，家里只有我和妻二人。以前也养过数盆娇艳多姿的草花，无奈两人均事务繁忙，常有外差。每当家中多日无人之后，若夫人先回，十之八九黯然伤心独演一幕黛玉葬花；我若先回，则多成武林道中破门而入的摧花大侠。

每将那枯萎破败花身送出陋室，想起那些娇花在冥冥之中玉惨花愁，祷盼甘霖天降的凄惨情形，心中顿生恶待生命的负罪之感。

有此前科，再养花？这决心确实难下。遂向妻建议，先调研一番，看何处有那长生不死的耐旱仙草，再养之不妨。

先用嘴虚心请教专家，再用手上网海查，最后则用脚在花市上踱起方步。求花希望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梦寐以求，决心之大，大到世上只要有那久旱不死的仙草，无论价格贵贱高低，均在采购计划之列。

但结果却是惊人雷同：仙人掌。

妻与我四目相对，一声叹息。因我和妻均不喜欢仙人掌。

曾去过一位喜好仙人掌已成癖的朋友家。看到他房间各处的瓶坛盆罐里，耸然凸起各类奇形怪状且多刺无叶的丑陋身形，我便立刻联想到近的毛乌素，远的撒哈拉，越看心中越不是滋味，好端端的一个家为何非要沙漠化？

后果只好是任凭家中缺少绿色植物，家虽温馨但有些呆板。妻先买几只仿真花束插入花瓶，又换一红花绿叶窗帘，高悬客厅，权当凑齐了大自然中应有的基本色调。

不过，闲时静坐家中，环顾四周，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一天，我去菜场买菜。见市场边站着一白发老者，脚边摆了一筐绿色“蔬菜”。待我走近时，突然惊奇的认出，那筐“蔬菜”原来是一株株赤luo裸的君子兰！

我好事，随即问道：“大爷！您这君子兰怎么不装花盆里卖？”老人可能是久无生意，心里正烦，把嘴一撇：“这东西一出来一大群，哪有那么多的盆盆装！”

我想起了家中以前那些娇花的临终惨景，接着问：“您的君子兰连土都没有，这君子兰还能活？”老人摇摇手：“君子兰根粗叶厚，就这样再放两天，你拿回去栽了照样活，死了我包换！”

随后的攀谈中，老人有一句话硬生生地打动了我，使我有了买两株的想法，给老人的生意捧个场。

老人说：“人有君子，花也有君子，人对花有君子之心，花也会对人报以君子之情。人与花之间的关系，实际就是君子之交。老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对花过分亲昵或过于疏远，花都会绝情而去。”

看来我以前对花来说，绝非君子。但我的花不是涝死的，是旱死的。

当我进一步得知，君子兰如果一二十天不浇水也旱不死时，终于下了决心。于是询了价，掏出买两株的十元钱递给了老人。

老人看着钱有点发愣，微微张着嘴盯着我，半天才说了一句：“你怎么就不还个价？”我一笑：“老先生君子一言，焉有还价道理？”老人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裂着嘴嘿嘿笑了两声，举着手中的君子兰指了指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弯下身去，在那一筐君子兰里翻了几下，找出一株很小的君子兰，举起对我说道：“这棵送给你，别看它小，这可是和尚头，君子兰中的极品！前两年君子兰价高的时候，就这一颗小苗苗，没有一二百元你拿不走。看你老弟人实，是个君子，今个儿老汉我就把它送给你……”

我连忙说：“既然这么好的君子兰，您为什么……”老人把已包好的君子兰递给我，打断我的话：“君子一言，送你就送你！”我不是不想要，而是担心这棵珍贵的君子兰会在我家里旱死。

当我道了谢准备离开时，老人还在叮嘱：“老话说：花是浇死的，鱼是撑死的。城里人养花，千万别天天浇水。土要见干见湿，浇就浇透。天热一个星期浇一次，天冷半个月一次，浇多了就不好好长。君子之交淡如水，除了你一半个月上点花肥让它填饱肚子，剩下的就是君子之水了，就像陪老朋友常喝喝茶，但老喝茶会耽误事的，老不在一块儿喝也会疏远的。”

回家之后，按照老人吩咐，找出瓦盆，又到花市里买回掺了松针橡树叶的花土，小心翼翼栽好这三株君子兰。只是那株被称作“和尚头”的君子兰太小，两片小小的叶子，像个倒写的“人”字，中间还夹着一片准备冒头的，若隐若现的如舌叶片。

将君子兰摆入客厅，整个家里虽不是蓬筚生辉，却有了充满希望的绿色生机。

惬意之余，准备对君子兰来个刨根问底。上网一查，惊奇的发现，这君子兰原来不是“兰花”，是“石蒜”！一路查下去，这才对以前似是而非的一个模糊概念恍然大悟！

国人一直将“梅兰竹菊”四种植物称为“四君子”。我以前见到过的有关“兰”的诗文书画，那些已开花的兰都是丽质天成，有女性化的婀娜多姿。没开花的兰都是瘦骨嶙峋，有男性化的仙风道骨。

以前疑惑的是：怎地古人赏兰都是汉朝眼光？喜瘦，文里画中的兰，大多是“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谷中香。”都犹如窈窕秀美，有翩然欲飞之韵的汉朝美女赵飞燕？如今国人赏兰，似乎都演化成了唐代开元盛世的审美观念，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玉环的丰腴肥美为标准。

君子兰的叶子越是肥厚胖圆，越是“青筋直暴”，就越是极品。前些年人们空前绝后的疯狂炒作君子兰，以至于一株稀有品种的君子兰高昂价格，虽娶不回杨贵妃，但足够一辈子生活无忧。

如今我已明白。汉朝唐朝，由喜瘦到好胖，乃时代进步。当今国人欣赏君子兰，可不是与时俱进。而是此“兰”非彼兰也！

改革开放，市场经济，钱多了还想挣更多的钱。有好事的国人便将出身于“石蒜”的君子兰开始暴炒！“蒜”披了国人皆喜欢的兰的外衣，身价岂不倍增？如果仍叫“蒜”，最多是个“蒜你狠”，再好还得论斤卖，价钱能高到那里去？

心里不平的是，既然能把“石蒜”叫成君子兰，为何不把那难听的且高档的“和尚头”称作杨玉环？

君子兰虽然名贵，其实很好养。要点是一要花土需蓬松，用松散的松针土或橡叶土掺少许腐殖土做花土最好，水浇入后即可渗透。二是喜肥，君子兰叶厚胖大，那是“吃”出来的。

国人喜欢君子兰的一个重要原因还在于，君子兰也喜欢“过”春节。一般的花，冬季处于休眠期，一般不施肥，少浇水。而君子兰冬季时分却孕育着花胎，我们这里在冬季对君子兰施肥尤为关键。若“数九”时，能半月左右的给她开开荤，上点骨粉，复合肥之类的，让它开开心心“过大年”。春节过后不久，君子兰便花箭高挺，娇花欲滴，那一丛喇叭形的花朵红中带黄，煞是可爱。

否则，君子兰会赤luo裸的向你展示天竟物择法则，缺少食物，就自动计划生育的天赋。

好在那位老人常来卖花，我碰到便讨教培植君子兰的要领。眼看着那三盆君子兰茁壮成长，叶厚肥圆，深绿油亮，煞是爱人。

妻对这几盆君子兰更是倍爱有加，经常是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的拿起水壶要给它们浇点水，不是我前后挡着，这几盆君子兰早已涝死。

每逢我与妻外出，便将浇花事宜托付邻居大嫂。大嫂每次都笑：“记住了！天热一个星期，天冷两个星期，一株一瓢凉水，来它个君子之浇（交）！”

后两年，不见了卖花老人。而我那三盆君子兰却在春日里依次开花了！

先有娇嫩花苞夹在肥大叶片之间。在妻整天担心君子兰是否“难产”的日子里，花箭却从容的一点点高高挺起，头顶一簇花蕾。没有了叶片的夹挤，花蕾就绽开了。花朵上红下黄，色彩鲜艳，娇艳欲滴，美奂绝伦，悦目娱心。

屋外春光，屋内春色。有君子兰的俏丽点缀，春天的家，格外温馨。

转眼到了秋季。一次偶然机会，我再次碰到那位卖花老人。两年多未见，老人老了许多。他拄着拐杖走路的姿势，使我马上理解了什么是老态龙钟。

我再次确认他就是那位卖花老人后，赶紧趋步上前打了声招呼。看来人老易忘事，病怏怏的老人已认不出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有些着急，对老人大声说道：“我买过您的君子兰！那种极品君子兰，和尚头，很小，您还多次教我怎么养，咱们君子之交……”

老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有些茫然的自言自语：“君子兰？君子兰都让他们卖了贴补生意了。在这里转转，看看还有没有我卖过的君子兰，现在把我接到城里，一棵好君子兰都没有了…..”

这时一个俊俏的姑娘从身后跑过来喊道：“爷！这个院子没有！城里人养花都在家里摆着，谁放到外面？咱们回吧！”

我问小姑娘怎么回事？小姑娘解释道：他爷爷病了两年多，如今病好了些，却好像患了痴呆症，整天吵吵要看看他卖过的那些君子兰，非要到这里看看……”

我心里有些发酸，站到原地犹豫了大约十几秒钟，便毅然的对姑娘说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十分钟，我有你爷爷卖过的最好的君子兰！”说完我就快步往家里走去。

我端来了那盆极品君子兰，大声对老人说道：“大爷，这就是你要找的君子兰，它今年春天开过花了！您看看！咱俩君子之交，当初你把它送给了我，我今天再给你送回来！”

老人一看见我捧着的君子兰，那浑浊的眼睛立刻有了亮光，喃喃说道：“君子兰，君子兰，我种的君子兰……”

我在旁边对他大声说道：“对，这就是您的君子兰！”

老人此时有些清醒了，颤微微的手伸进上衣兜里摸索着，掏出了一张百元钞票，递给我。我赶忙挡住：“大爷，这株君子兰原本就是你给我的，咱俩是君子，君子之交淡如水！您还记得不？”

老人好像还没回忆起来，但却咧嘴笑了。他对孙女命令道：“你把花拿出来，让伯伯把盆盆拿回去！”我说：“别麻烦，我连盆一块送给您。”

老人倔强的摇摇头：“不嘛，我只要君子兰，我只要君子兰！”无奈，我只好帮姑娘小心翼翼的将君子兰从盆中取出来。好在花土很松，没有伤到根。这株君子兰的根须很多，乳白色的脆嫩长根有一大把。

老人伸出没拄拐杖的那只手，要过姑娘手中的君子兰。随后他竟把君子兰捂在肚子上，对我点了下头，点着拐杖转身迈腿就走，嘴里还自言自语道：“君子，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走，君子兰，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他孙女对我说：“谢谢伯伯！我们家就住前面鑫兰院三号楼一单元一楼。爷爷现在别的都不记得了，就知道君子兰，见到君子兰就能想出些事情，精神就好一些。”

我看着姑娘扶着老人渐渐走远的背影，一直在想着老人的那句话：“……君子，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走…..”

当我拎着空花盆回到家里时，妻已回来。见到我，她一脸诧异，问道：“君子兰呢？”我放下花盆，将老人的故事给她讲了一遍。

妻听后，摇了摇头，便低下头去没再说话。

我看出来了，妻同情老人，但还是有些舍不得那盆长得十分好的和尚头。

我心里清楚，这个世界上，只有妻最了解我。这种事，妻肯定不会责怪我。

我和妻在一起，一个是叶，一个是花，心是相通的，这个家就是花和叶的根。我俩可不是君子之交，而是一株长得很好的君子兰。

不管还给老人的那株君子兰是价值连城，还是只值一头“蒜”的价钱，它都是我们善待过的生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