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意识和概念里,阿鸫既是一位青年妇女的名子,也是一种鸟的名子。不过作为女人的阿鸫,已于去年夏割腕自杀,在人间消失,音容全无;而作为鸟儿的阿鸫,却仍在我的果园里一年到头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飞来飞去,有时在我干活的时候趁我不注意飞到我身旁的树枝上,突然朝我打招呼:“喂——!”接着问我:“哥哥呢?”我就一个激灵身上顿时发冷发抖——我怀疑那鸟是女人阿鸫的灵魂变的。我就双手合十,对那鸟说:“阿鸫啊,我这儿是汶水之阴,你哥哥在黄河之阳。——去黄河那边找你哥哥去吧?听话,去吧,别吓唬你卯哥啦!”那鸟就“哦”一声,影子一样飞走了——不过它并不飞离我的果园。还会回到我身旁惊扰我。神秘的阿鸫啊,我可拿你怎么办啊?我总不能用弹弓射杀你吧?啊?!
我是何时把鸟名和人名弄成一个称呼的呢?
作为人——女人——青年女人,阿鸫的学名叫“吴鸫”;我昵称她“阿鸫”;
作为鸟,阿鸫的规范名子叫“乌鸫”;我戏称它“阿鸫”。
大概是“吴鸫”和“乌鸫”发音相同,我才把她和它们都称为“阿鸫”的吧?我想一定是。
(二)青年女人阿鸫,是我中学同学常理的砖厂里的会计兼厂办秘书。我认识她足足六年多才偶然和她熟悉,又由熟悉上升为近似于兄妹关系的。我和她熟悉前她对我很冷淡,每逢我去常理的砖厂找常理,她只是职业性地给我倒茶,除此之外基本不理我,紧抿的薄嘴唇和冷冷的杏仁眼,很有点拒人千里之外的的味道。有一次我在常理那里喝醉了酒绕着一摞刚出窑的砖转圈圈,常理怕我被热砖烫伤,叫她扶我进休息室休息,她虽没拒绝可她扶我时的神情几乎冷到了冰点,使我直发抖;她扶我的手也冰凉冰凉,透过我的衣袖冷冻我的肌肤。那一刻,在我眼里,她就是一尊成了精想害我的北方冰雕节冰雕艺术家精心雕塑的冰美人,叫我瞬间酒醒落荒而逃逃回我的果园,其后好久好久不敢再进常理砖厂的大门。当她偶然发现我和她哥哥认识以后,她就不再对我就冷峻,也不再在常理提起我时轻蔑地称我“酒晕子”,而是很亲切地叫我“卯哥”,叫得我心里直发热,使我有一种她真是我妹妹的感觉。有一次她借口赶集向常理请假一大早来看我,她怕影响我干活,没进屋,当时我正跐着高脚凳修剪果树,她就在树下帮我收拾我剪下的树枝,也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待了好几个小时。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他哥哥去世十周年忌日。照理她应去济南英雄山公墓给她哥哥扫墓,可扫墓证被她嫂嫂带走了她没有扫墓证她就是去了也进不了墓地。所以她就来看我好使她悲哀的心有所寄托。我留她吃午饭,她不肯。我给她摘了几颗大棚毛叶枣装进她的包包里,送她出园门。在园门口她对我说:“卯哥,你要是我亲哥该多好啊!”我知道她想念她遭遇车祸罹难的哥哥她心里不好受。我就安慰她:“阿鸫啊,不要想得太多,该放弃的要放弃才行;你要是想你哥你就来散散心···”她点点头,骑上电动车,走了。我分明看见她眼里有泪光。我知道她心中的悲哀她一辈子都不会放弃的。我认为她自杀的根本原因,就是她心里的悲哀在她自杀前,已悄悄吞噬了她生命。
(三)鸟儿乌鸫通体乌黑铮亮俏丽,雌鸟黄嘴雄鸟红嘴,从体态到色泽和八哥差不多。只是在它展翅飞翔的时候,翅膀上没有由那“一撇”和“一捺”组成的白色“八”字,八哥则有。我和乌鸫打交道足足有十年了,可我至今弄不清它是候鸟还是留鸟。我只知道它的鸣声稚嫩清亮,爱“喂——喂——”地呼唤伙伴,擅长婉转出三音节或四音节的谛鸣,听上去比八哥那个高音喇叭柔和动听悦耳。乌鸫很受养鸟人喜爱。我的回族邻居老马从我的果园里发现了乌鸫巢窝,掏去一只雏鸟,经他调教那只乌鸫学会了不同音调的电话铃声,还能唱十八支短歌,有人出到五千元买他都没舍得卖。不过我不喜欢任何鸟也不喜欢乌鸫。因为它们啄食糟蹋我的果子。从春天“鲜果第一枝”的樱桃吃起,吃杏,吃桃,吃梨吃苹果···一直吃到初冬我的西屋山墙下那棵软枣树上的软枣。软枣特晚熟可以挂在树上经霜不坏,是我的果园里的“最后的甜美”,可是每年软枣树上结的软枣果几乎全被鸟儿吃光光,那些强盗鸟儿中就有乌鸫。我和女人阿鸫的由相识到“相知”,就是在我隐蔽起来看护我的软枣果,准备射杀一只黄嘴乌鸫的时候,她偶然地来到了我身边,窥见了我内心深处的对生灵的怜悯和不忍,引发她心里滋生了对我亲情上的依赖,几次感慨要是我是他的亲哥该多好。
(四)那次和女人阿鸫单独相处的情景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可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那年深秋的一天上午,我隐蔽在西屋墙角拐角处,手持夹了弹丸的弹弓,盯着软枣树上的那只啄食枣果的黄嘴乌鸫心存犹豫——发射呢还是不发射呢?若发射,那只看上去还没长大的雏鸟定会丧命无疑!若不发射,我的“最后的甜美”可就保不住了···
那小鸟不知道它命悬一线。“喂——!喂——!”它啄几下枣果便仰头鸣叫几声,“哥哥来呀!哥哥来呀!”
一只红嘴乌鸫应声而来,从我的头顶上空飞过飞到软枣树上。它显然在飞翔中发现了我,只因惯性它不得不飞到软枣树上,可它在软枣树上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点就迅疾飞走了,且发出“啊呀”的惊呼。黄嘴乌鸫愣了愣,叫了两声“哥哥等我!哥哥等我!”也飞走了。我收起弹弓叹息一声——为没射杀它有些许遗憾——又为让它逃脱有些许释怀。人啊,有时自己和自己相矛盾。
这时我才发现她——女人阿鸫——在我身后。
“这是什么鸟啊?”她问我。
“乌鸫。”
“什么——?”她涨红了脸,皱了皱眉头。
“乌鸫——”我给她解释,“‘乌’是乌鸦的‘乌’;‘鸫,是‘东’南西北’的‘东’和‘鸟’组合成的‘鸫’。”
“是这样啊!”她说,“我叫吴鸫。我当是你故意说鸟叫吴鸫拿我开心呢。”
“是吗?”在这之前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我好奇地问她,“你怎么会和鸟一个名呢?”
“我出生时我爸爸是林场的场长。”吴鸫说,“我的名是爸爸起的。我爸说鸫鸟轻灵俊秀,灭虫护林,很聪明很可爱。不过我还真没见过这种鸟呢。”
我和吴鸫说着话回到我的书房兼客厅里。
“卯哥,你刚才举着弹弓你瞄了又瞄你怎么没射啊!”吴鸫问我。
“想射又不忍心射。那只黄嘴乌鸫和红嘴乌鸫是一对兄妹鸟,整天在一起,我不忍心让它们骨肉分离。你没听出那只妹妹鸟叫那只哥哥鸟‘哥哥等我’‘哥哥等我’啊?”
“你···”吴鸫直直地盯住我,用质疑地神情和口气问我,“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兄妹鸟呢?我看是夫妻鸟呢!”
“不会的。”我把我多年观察的结果端了出来。“这种鸟只在春天雌雄才结为配偶建立家庭生儿育女,到了秋天便不再保留夫妻关系,而是群居——不带任何夫妻色彩的群居——那两只鸟是当年的雏鸟,是我的那棵银杏树上的一个鸟窝里孵化出来的,它们明年春也不会结为夫妻——鸟儿也懂得近亲繁殖要不得···”
“那么说它们真是‘兄妹鸟’了?”吴鸫的脸上浮上了阴影,不再盯了我质疑,而是垂了眼帘,喃喃地说。
“千真万确。骗你我是驴。行了吧?”我赌咒发誓,心想这个吴鸫也真是,干吗不相信我啊?谁不知道我在我们村甚至在这一带,可是最有学问的人呢!连你们厂长常理都半真半假地称我”乡博士“呢!就是你吴鸫,还需我一再解释说服。
吴鸫点点头,没再反诘,而是坐在沙发上发呆。我这才想起来问她:“阿鸫啊,你来——有事吗?”
“常厂长叫我来结账。”吴鸫被我问得返回神来,从包包里掏出一个小本本,看着本本对我说,“厂长给你派工十人连续干了五天,共用工五十个,每人每天三十五元工钱,你需支付一千七百五十元···”
听了吴鸫的话,我才知道了吴鸫的来意。我在我的果园里建鱼池,拿土方因为开不进挖掘机来,再加上鱼池不大,就请常理派砖厂的职工帮忙人工挖掘。鱼池挖好了付工钱是天经地义啊。于是我让吴鸫稍等我去镇上信用社取存款。
我回来时吴鸫正俯身我的写字台前翻看我的相册。
我把钱往吴鸫面前一放,用略带开玩笑的口气说:“数数吧?——出了园门再说少给了我可不认账啊!”
吴鸫没搭理我,不看钱,仍看相册,看得很专注。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她也无动于衷。
那册相片拍摄于我三十三岁至四十六岁之间,是我混迹于主流社会“春风得意”时的具体写照,自从我被主流社会边缘化之后——也就是我蜗居在乡下果园里以来,特别是初干果农那几年,我心里常有失落感,除了常去常理的砖厂蹭酒喝打发日子外,我还把那册相册摆在写字台上有空就翻看翻看聊以自慰。没想到就叫吴鸫看到了。不过让她看看也好,叫她知道我老卯也曾“辉煌过”,免得以后她见了我还是把我看成“酒晕子”爱理不理的。
我就吸着烟坐在沙发上陪着她。
“卯哥,你认识我哥!”吴鸫突然对我说,“你看——”她拿起相册走到我眼前,指着其中的一张,“这是你和我哥的合照···”
我顺着吴鸫的手指一看照片我的心即可触电似地一沉——那张照片是双人照,是我和省直某单位的中层干部吴丰处长的合照,时间是1997年夏,地点在丹东苏联红军纪念广场,背景是一尊苏梁红军青铜塑像——那是丹东市委市政府为纪念苏联红军出兵东北打日本鬼子而建造的。当时我在县里新闻报道组工作,和吴丰碰巧在威海参加同一个会议,会后去朝鲜旅游,途径丹东我们游览时照的。——吴丰回济南不久因公去北京,在途中刚过黄河就遭遇车祸罹难。我做梦也没想到吴丰竟然是吴鸫的哥哥!吴鸫竟然是吴丰的妹妹!
“你哥……你哥……”我对吴鸫说,“他那么年轻那么优秀···他遭遇不幸我至今都不相信是真的……”
“我哥死了我嫂带着五岁的侄子改了嫁,我妈受不了我哥死了的打击也死了。我正上大三也因我哥死了受刺激得了抑郁症退学回了老家···去年我爸也去世了···卯哥,要是成年人也能称‘孤儿’的话,我就是举目无亲的‘孤儿’···我哥死的当天我心里就生出‘哥哥等我’,我跟了我哥去那个世界的念头,我自己都没想到我能活到现在。我哥死了死得那么突然我有天塌下来的绝望。”吴鸫平静地对我说。她的脸上没有悲情。看来光阴已抚平了她心头的创伤,她已走出了阴霾。
我向吴鸫忆起我和他哥哥在一块开会和旅游朝夕相处的往事,向她描述他哥哥如何有学识如何稳重,在会议上的发言如何有见地,告诉她他哥哥知道和我是老乡后主动提出和我合影,虽是省里的正处级干部可是谦虚没有架子···我只顾了看了照片向吴鸫诉说他哥哥的事,没想到待我抬眼看她时,她已泪流满面。
“卯哥,”吴鸫一任泪水流下脸颊滴在陶瓷地板上刺痛了我的心,对我说,“我羡慕那只妹妹鸟,它能和它哥哥在一起···其实我内心深处仍固执地潜伏着一个念头:想去另一个世界和亲人团聚···我常常在想象里站在全世界最最高的悬崖上,喊一声‘哥哥等我’,把眼一闭跳下去,待睁开眼时,已和哥哥爸妈在一起了···”
我心里一惊,知道我犯了做人的大忌,把吴鸫的已经闭幕了的人生悲剧又拉开让她看,激活了她心里蛰伏的厌世情绪。
“阿鸫啊,”我劝她,“假若你是你哥,你哥是你,你死了后如果你在天有灵的话,你是愿意你哥好好活着呢,还是愿意你哥跟着你去死?——你不会让你哥也去死吧?你可要好好想想——站在亲人的立场上想想啊,别做让亲人心痛的傻事……”
“我懂你哥,”我见她若有所思,就继续耐心地劝说开导,“他要是知道你不想活了他一定很难过灵魂不安宁···为了你哥,你也要坚强……”
吴鸫擦干了泪,把写字台上的钱装进包包里,给我写了收条。
吴鸫临离去时对我说:“卯哥,你要是我亲哥该多好啊!”
“那你就把我当成你亲哥吧。”我安慰她。
自那,每隔一段日子,吴鸫就借赶集经过我的果园的机会进果园看我。我呢,就故意装出愉快的情绪接待她,小心翼翼地回避提到她哥,亲切地给她摘水果吃,带她参观我的果园,给她讲笑话;如果我偶然发现了我的果树上结出的优质果,我就悄悄给她留着,我想用我对她的爱心给她一个阳光心态。据她说我送给她的那枚特大无花果她没舍得吃,就一直放在电视柜上看,直到干瘪了还舍不得丢掉。她告诉我,她有一个上学前班的聪明活泼的儿子,是她活在世上的心之所系;她告诉我她对象开出租小货车,收入一般般可痴迷买彩票梦想中大奖,她和他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她告诉我自从把我当成哥哥后她脑子里再也没出现从悬崖上往下跳的幻觉,倒是做了好几回梦,梦到童年的事,梦见天井里的枣树上结满了大红枣,哥哥上树给她摘枣吃,醒了嘴里还有甜味。我看出她在亲情上对我产生了依赖,我呢,好像在她身上找到了做哥哥的感觉。她的一个微笑就能让我感到慰藉。我希望她幸福。好像在我的朦胧记忆里,吴丰曾嘱咐过我替他关爱他的妹妹似地。
(五)吴鸫自杀前我怎么就没看出吴鸫有自杀倾向呢?
我甚至在吴鸫自杀前在她身上连点异常都没看出来。
我想我毕竟不是她亲哥,和她没有心灵感应。
现在回过头去细细想想,吴鸫自杀前并不是一点反常也没有。只是当时我没在意就是。
吴鸫是去年夏天自杀的。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去年农历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她照例借赶集来看我。她对我说想采些桃花泡酒,用桃花酒治脸上的痘痘。说着还靠近我让我用手指头摁她额上的那颗豌豆大的红痘痘,告诉我那痘痘有根,不光难看,还疼。
“卯哥,”阿鸫笑着对我说,“你说我都三十好几了我怎么还和少女似的长青春美丽痘呢?”
不待我回答阿鸫接着又问我:“我脸上长痘痘我很丑吧?”
“你不丑,”我安慰她,“瑕不掩瑜。几颗痘痘怎能遮住你的美丽呢。”
“卯哥,我上大一就有男生追求我,那个男生是我们班最最帅的帅哥。后来我得了抑郁症休学回了家他还来看过我。可我一直不能复学我和他的关系也就一直没建立起来···”阿鸫说罢羞涩地一笑,脸上浮上红晕。阿鸫清秀高挑,那天穿红色短外套,稻草色紧身裤,棕色皮鞋,披肩发。她俯在桃花丛里摘桃花,再加上那天天气好,天蓝云白微风轻拂,她直接就给我一幅她是画中人的感觉。我想那一刻就是神仙从此经过,看见她也绝不会把她和死联系起来。
“卯哥我这件外套好看吧?”阿鸫大概发现我看她看得走了神,就停了采桃花,问我。
“好看。”我夸道,“看上去你就像大女孩···”
“我觉得穿着有点显瘦,”阿鸫对我说“这是我考上大学那年秋天我哥给我买的。我哥说红色是前进色,最适合女孩子穿···可我已不是女孩啦,不知道我哥见了我还能不能认出我来,我哥死了十二年八个月零五天了……”
我即刻警觉起来。我试图引开话题不触及她哥,我对阿鸫说:“我有陈年古井贡,咱用古井贡给你泡桃花吧?好酒浸泡鲜桃花,药力大消痘快。”
“古井贡?很贵吧?”阿鸫问我。
“不很贵,我有好几瓶呢!”
于是我就和阿鸫回到厨房配制桃花酒。
“卯哥,你说人死了灵魂还能存在吗?”正配着药酒,阿鸫突然问我。
“根据马克思物质和精神的论述,离开物质的精神是不存在的。”我认真地回答她,“依我看,人的肉身和灵魂的关系,就像点燃的蜡烛和火焰的关系,蜡烛燃尽了,火焰也就随之熄灭了;人呢,一旦死了灵魂无所依也就随之消失了···”
“你说人死了变成鬼,是永远保持人死时的年纪和模样呢,还是也变老呢?”阿鸫又问我。
“阿鸫啊,你···你在大学学的什么专业啊?”
“中文,选修了民间文学。卯哥,你读过唐传奇《蹍玉观音》吗?写的就是人和鬼的故事。”
“读过。”我说,“那是传奇。所谓传奇,就是离奇的传说。鬼?谁见过呢!鲁迅先生到见过‘鬼’,还踢过‘鬼’,只不过那‘鬼’是人装的,假鬼,实是盗墓贼。”
“假设人死了变成了鬼,”阿鸫微眯了眼对我说,“假设鬼永远保持着人死时的年纪和模样,要是我现在死了我变成鬼我去找我哥,我哥肯定认不出我来了,我哥死的那年三十三,我二十一;我今年都三十四了,比我哥死的那年都大了。我和我哥都是属虎的,我比我哥小十二岁。”
“阿鸫啊,你不想治痘痘啦?!”我提醒她吓唬她,“你这么胡思乱想会使内分泌失调,痘痘会越长越多的!那样你真会变丑的!”
女人毕竟都是爱美的,特别是年轻女人。
阿鸫被我吓住了,慌忙用手摸摸额上的痘痘,忧愁地说,“卯哥,你说抹上桃花酒能治好吗?”
“能。只要你心态平和不想三想四就行。我保你半个月治好,要是治不好你就来找我让我替你长长满我的脸。”
阿鸫笑了,笑着说行,我听你的,再也不胡思乱想了,要是治不好,就叫你长一脸痘痘,变成丑八怪,叫我嫂子休了你!
阿鸫离去时情绪挺好。她把装着桃花酒的大肚瓷瓶靠在脸颊上摩擦着说卯哥谢谢你的古井贡,那摸样很可爱很清纯,要是把她当时的情景照成相片一定相当艺术。那时我只感慨阿鸫的哥哥要是不遭遇车祸说不定当厅长了,阿鸫也会有个好前程,幸福会伴陪她一生。我哪里想到几个月后她就自杀了呢!对于她会自杀当时我一点预感都没有。
(六)自我帮吴鸫炮制桃花酒送走她后,她一直没再来我的果园。我的果园里的桃花谢了,花瓣缤纷,枝上的桃子日渐膨胀,随着夏天的到来,向阳的一面露出了红晕,就要熟了。有一天我正给桃树疏叶增加桃子的光照和着色,心里就惦念阿鸫,盼着她来吃桃子,就听见看门狗叫,迎到果园门口,是我同学常理来了。
进了客厅刚坐下,常理就对我说:“吴鸫死了。前天死的。”
常理是笑着和我说话的,笑得露出了嘴里的整齐的白牙,可我分明看出他神情里掩饰不住的无奈和悲哀。
常理告诉我,吴鸫她男人瞒着吴鸫开了个地下钱庄,高息吸储,吸了八十多万;高高息放贷,可放出的贷收不回来,储户的本和息没法付,要账的天天挤破门,她男人躲起来了,她把儿子送到爷爷奶奶家,自己在家里把自己关在屋里用剃须刀割腕自杀了,血流了一地。
“火化了吗?安葬了吗?”我问。
“没有,还在大冰柜里冰着呢。”常理依旧笑着,说着,可那神情凝重的像铁,“她男人买了个大冰柜把她冰在里面用车拉着去要账,威胁借贷户谁要是不还钱就把车停在谁家,由谁发丧···”
“不幸的人啊!”常理叹道,“冰雪聪明,孤独清高,哪想到死了被男人像冰猪肉冰在冰柜里,老天不长眼啊!”
常理起身告辞,对我说:“我得回去劝劝吴鸫的男人赶紧安葬吴鸫。你呢,从今别再等吴鸫来了!她再也来不了啦!”
常理说得对:吴鸫真的来不了我的果园了!这不,又一个夏天来到了,知了在树上一天到晚吱吱叫,叫它的同类;乌鸫像影子一样在我的果园里飞来飞去,边飞边“喂——喂——”呼唤伙伴;唯独吴鸫音容全无。每逢我偶然想起吴鸫的时候,我就轻轻叹息一声——“唉!”,叹息了,我就觉得我的心里轻松了一些。(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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