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顿住身子,侧着腰费力地瞪着黑板一角,手持板擦重复了几次拿起盖下的动作,面色铁青。只见表皮脱落得七七八八,透出木色的板子左角。用白粉棒端正正地画了一只王八。
——摘记
民国一十八年九月,营城子小六坊私塾传出一阵咳嗽声。
要说这几间屋子可真是不气派,用的是旧时一家财主糕点铺厨房间。顶子低得像是伸手就要戳破
,从外面看去,让劣质饼油埋汰成黑褐色的铁窗子上斜斜地爬着两排青绿青绿的苔瓦,要多不入眼,便有
多不入眼。
这一整条巷子,即使是茅房的檐子下都筑着燕子窝,偏偏这几间没有。在那样的年代里,竟然没
有因此得来什么不吉利的说道。想来旁人也晓得,这般黏稠到每每打开都要蹭上一胳膊黑油的窗子之上,
畜生也不能中意。
说来倒也稀奇,学生们、包括常年见不得光的柜顶供着的孔老夫子都没有在意,每日还是早早地
来,早早地去,懂或不懂总把圣贤书颂得山响。不太平的日子,除了填饱肚子鲜有值得注意的东西,带着
这样单纯到可爱的想法进学堂,豆蔻少年也消停得多。爹娘常说读好书来吃白饭,莫学猪倌啃馍馍。
只是少年毕竟是少年,再说人的心性是无关时局的存在。该闹该笑该折腾,依旧免不了。于是—
—屋里的空间太过局促,先生在当街拍板子这类的事自然不能少见,得空的街坊十分热爱看热闹,偏巧先
生脾气暴,亦是得理不饶人的主,气头上将围观的一众文绉绉骂了个遍。先生姓盖,几次过后,巷子里传
开了盖老鳖的雅号,谁都巴望着这外乡佬快些收拾了戒尺书本走人。但面子上谁也不好驳他,到底是上头
请来的先生。
事情到了学生那处可没许多顾忌,阳奉阴违抑或是正面相冲,都不曾少。直把先生气得犯了咳喘
症,躲进后屋休课几日仍不见好。
让爹娘叔婶逼着前去探病的学生却一个个提着作礼的八大块香糕回了家。后屋上着锁,任凭如何
拍门都无人响应,纸窗看进去,只见到一面桌板,一张空床,两篓焦黄的老苞米棒,平日里喂给拉磨的骡马
,作牲口粮的,收成差的年岁,也是下人的吃食。
旁人只当先生有事出门,两个好惹事的后进生心底下打起了贼算盘,吃公粮的活计,不告假而不
见踪迹,那时候要算犯了不得了的大过,轻则扣半月粮,重则丢饭勺。琢磨着...一张歪七扭八的诉状就
拟成了,托带信的马夫送去县政府。
十日有几,玩散了心的学生们接到了复课的通知。
第二日晨,先生蜡黄着脸,手捧一摞捆着红布条新纸张进了塾堂,上边搁着一杆秃头旧烟枪。将
纸张摆在桌上,转身面向黑板,有人神情古怪地撞了下讲桌,木腿咯啦做响,呼应先生的咳嗽声。咳罢先
生扶胸顺了顺气,拿起板擦准备讲话,忽然顿住身子,侧着腰费力地瞪着黑板一角,手持板擦重复了几次
拿起盖下的动作,面色铁青。只见表皮脱落得七七八八,透出木色的板子左角,用白粉棒端正正地画了一
只王八。
那天先生自顾自讲课,学生偶尔跟读,中午刚过就下了学。先生一反常态地先行出门,留下一路
椭圆的布鞋印和咳嗽声。
第二天先生没去上课,学生去了,等到饭点没见人。
第三天先生没来,镇政府的人来了,上灯时分回了,没见人。
第四天有嫁去临屯回来赶集的姑娘说看着了先生,牵着一匹当地盛产的瘦骡,吧嗒着烟袋,佝偻
着,留下一路椭圆的布鞋印和咳嗽声。
再没人见过先生,小六坊里盖老鳖的名号也不大有人知道了。好多年后,镇里要扒私塾的房子,
没预兆的,冒出一群反对的人。只是没用,管事的听民众的话,那是解放后的事了。老屋让撞开了,一屋
子积尘的桌椅,虫蛀
的虫蛀,瘫坏的瘫坏,倒了一地。各色粉棒一碰都成了飞灰。略大一点的讲桌还摇晃地站着,灰尘里躺着
两根布条,依稀还能分出枣红的颜色。黑板皮剥落得更厉害了,不知是谁,在原来的角落,用不掉色的印
泥漆端正正地描了一只王八。
塌去一半的后屋,露出一面桌板一张空床,少了两篓焦黄的老苞米棒...
好些人赶来,望着讲桌上的红布条出神,留一把老泪新泪然后散去。
这些人的箱底都藏着一本省城新国文课本,出刊日期——民国一十八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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