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片的稻田,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尽头。稻田的中央,一片小树林。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像条逶迤的蛇,通到小树林那去。烈日当头,原野蒸腾着耀眼的浮光,蛙儿钻到了阴凉里,鸟儿也躲到巢里打着瞌睡。
光第已经在大路上赶了几里路,肚子咕咕地响,汗水浸透了衣衫,腿也有些酸了,他很想在树荫下坐一会,但是不能。转到田间小道,看着远处的小树林,他立马来了精神,撒开腿跑起来,毕竟力气已经耗尽,没跑多远又慢下来。汗水沁到眼里,沙的难受,他就用道边沟里的水洗把脸。
小道的尽头,小树林的边沿,大树下,一个老妇人站在那,见着光第,脸上的焦急神色没了。光第晒然傻笑着,呼呼地喘着粗气。老妇人一只手搭在光第的头上,轻柔地摩挲着,那孩子像个乖乖的猫儿,轻轻地靠在她的身侧。一老一小向树立中间的院落走去。
炕上已经摆好了饭桌,大号的搪瓷碗,白花花的米饭冒着尖,还有几样可口的炒菜,尤其难得,居然还有一碗鱼汤——姐姐昨天晚上在水沟里用筛子捕捞的。
光第狼吞虎咽,一碗米饭一会的功夫就没了踪影,老妇人又给他盛上一碗。“慢点吃。”她说,“吃顶了,待会赶路肚子该不好受了。”光第难为情的笑笑,“大娘,你怎么不吃?”他这才顾得上说话,“姐姐呐?”说着,四下里巡视了一圈。
“大娘吃过了,你吃你的。”大娘倒了碗水递给他,又在对面坐下,继续说,“姐姐一早就去水库工地了,中午不回来。”她轻叹了口气。
“大娘,大爷挺好的,让我告诉你不用惦记他。”光第依照往常一样报告着大爷的近况,“就是老是说姐姐,让大娘照顾好她,实在不行就别让姐姐去工地了。大爷说,那的活太累,姐姐受不了。”光第转述完了,正要继续吃饭,忽然想起什么,于是一本正经地又说,“大娘,我想也是呐。我来回都路过工地,那些修水库的石块可大呐!”
“大娘知道。”大娘背过脸去,光第注意到她的手在眼睛上抹了一下,转过来时脸上却挂着笑。“大爷的腿怎么样?”她说。“大爷没说。”光第回答。大爷是个瘸子,那已是陈年旧疴,大娘问的一定不是这个,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没事,大娘就是随便问问。”大娘说,“吃吧,孩子。”
一老一小对话的每一个问题都是沉重的,都足以勾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或者不堪去面对的现况,但是由于大娘和蔼的神色和不疾不徐的语气,传达给光第的反而是一种温馨,他仿佛是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听她讲不相干却很有趣的故事,而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
桌前的小饭盆见底了,“大娘,我吃饱了。”光第放下饭碗,一只手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大娘忍不住笑了,抬手轻轻地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吃饱了在炕上躺一会,下午回去时就有力气了。”她说,开始麻利地收拾餐具。光第跳下炕想着帮忙,大娘又把他推到炕上。“听大娘的话。睡一会吧,天热。”她说。
光第躺在炕上,回味着饭菜的味道,他觉得大娘做的米饭太好吃了,比上个星期的还好吃!还有姐姐抓的那几条鱼,做出来的汤怎么那么好喝呐!这些可是他在自己家里难得吃到的!一想到家里,他的兴致立刻黯淡下来。
妈妈要比大娘小许多,可是身体不如大娘,整天弱不禁风的,为什么呐?他想啊想,忽然似乎明白了。大娘这已经是平原,大娘不用翻山越岭去忙活,大娘还有米饭吃,而妈妈呐,不仅要翻山越岭地忙活,还没有吃的——对了,今天中午妈妈吃什么呐?家里的最后一点玉米面上个月就吃完了。这样想着,又觉得不太对劲。大爷不是跟爸爸一样也是关押着吗,他是“地主”、“资本家”,爸爸是“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既然关在一起,那他们一定是一样的。还有姐姐,黄家大姐不也是和自己的姐姐一样要去承受繁重的劳动吗?
光第越想越不明白,他想不明白的太多了。想着想着想到了自己,下午还有几十里山路要跑呐,那可不好走啊,凭着每星期一趟的经验,他知道就是没有风雨和雪,也要跑四个多小时。他又一次想起去年冬天的那一次,那天下着雪,中午没吃饭的他,饥寒交迫,走到崖子头就再也走不动了,在路边找了个避风的地坐下,原本只是想歇会,谁知道就再也起不来了,要不是一个卖豆腐的路过,叫醒了已经昏迷的他,又给他吃了块豆腐,他已经死了。每每想到这一遭,光第都不寒而栗!
“冬天走在路上千万不能坐下不动,就是再累再饿也要坚持,不然……”爸爸知道这件事时,嘴上不住地念叨,拳头攥的咯咯作响。光第知道爸爸并不是要打他,但究竟为什么那样愤怒,他不清楚。“总有坚持不住的时候啊。”旁边的黄大爷说。就是那天,光第按照大爷指点的路线找到了这片小树林,还把大爷写的一封信给了大娘,他不知道那信写的什么,只是从那时起,他每次中午都到大娘这来了。
想到这,光第躺不住了,他担心黑天之前赶不到家,妈妈不定急成什么样!于是一骨碌爬起来,走到外屋打算跟大娘道别,却见她坐在灶台前,手里拿着一块玉米饼子正往嘴里送,面前摆放着自己刚才剩下的菜。他张开的正要喊“大娘”的嘴巴僵住了,两行泪水无声地涌出眼帘。
大娘也有些尴尬,怔了一下,“大娘怕瞎了,不吃就坏了。”看光第仍旧怔在那里,就又微笑着说,“不歇着了就洗把脸,孩子,大娘刚才把袋子装好了,一会早点走,省得你妈惦记。”
光第心口堵得发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用看,知道袋子里装的什么,一准一如以往是一些吃的,这个季节,其中还一定有院子里那棵樱桃树上的红樱桃。
大娘依依不舍地把光第送到树林外的小道上,千叮咛万嘱咐,光第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他走了,直到快走出稻田时,还可以望见大娘仍旧站在大树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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