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离开老家是从龙头走的,在部队的几年,因为下游修电站龙头整个村子都搬迁到了上游一个叫黄龙山的村庄。从部队回到地方两年后我在县城落了脚,故黄龙山我呆的不多,留给我的印象也不深,因此,想家的时候,想得多的是龙头,梦里常去的地方还是龙头。龙头和黄龙山两个地方都濒临酉水,我想龙头的时候就想起酉水,因了酉水也兼带想起一些黄龙山的人事,念念不忘的却是酉水留给我的那些的记忆。
龙头被群山包围,酉水一直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孔道,从龙头往下到保靖县城顺水要三个小时,逆水因滩多浪急则需要五六个小时,因此村人没有事情是不下城的,有些人一辈子没有走出过龙头,他们一生的时间都在这个村子里,他们和这块土地相依为命,生在这里,死了就埋在这里。
我打记事起,就知道自己命定要与这条河流结下一生的情缘。我在龙头生活时,河流浸润我的肌肤,当我远离了她时,她又活在我的记忆里。我是酉水河里的一条鱼。我的一生最美好的时光都在这条河边度过,如果河流有灵感的话她一定记得我的笑声。
每天下午,河里响起客船的马达声,村庄里的人都知道到去县城的客船回来了。村子实在太小,以至于谁家有个人下城了,谁家有人从外面回来了,全村人都知道,大家关切每个在旅途的人,就像关切自己的亲人一样,交通不发达,人的思念似乎更长,更深,更充满人情味。
每天天不亮,四周高山还是青黛,河里就响起突突马达声,客船在沿河的各个码头接客,船靠近码头时机器声小了,就可以听见篙砖打在河底岩石上的清脆的声响。我第一次下城是因为手脱臼。那天,我和父亲在毛家桥下的码头等船,晨曦微明里,河面浮起一层白雾,桥上青萝倒垂,桥下流水潺潺。父亲大声喊搭船,船在凉薄的雾里慢慢靠近码头,我和父亲上了客船,客船里还点了根蜡烛,微弱的烛光下坐着几个客人,这些人见了父亲,都热情的打招呼,原本都是生活在酉水两岸,都是熟识的。他们给父亲和我让了坐,就开始了他们的谈话。
船开出村子,凉雾快要散尽,我趴在船舱向外看,太阳已经爬上了山头,阳光透过凉雾温暖的照在碧绿的酉水河上,我们的船像一把剪刀剪开酉水碧波,金色的阳光被船舷涌起的波浪碎成千万细小的金黄,满河里晃荡着耀人眼目的金光,我快乐的把伸出船舱,凉风漏过从我的指缝,船舷漾起白色的浪花,夹河两岸高山矗立,突突马达声打破河的黎明时的宁静,河面更显清寂。
父亲没有心思看船外的风光,他总是担心船下滩时,浪打湿我的衣服,怕我不小心碰着了打着绷带的左手,他叫我挨他坐下,不许我乱动,后来我趴在父亲的大腿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船已经到了黄连潭,走完这条长潭就可以到达保靖县城了,因此我很兴奋,我要父亲带我到船头去。父亲一则拗不过我,二则因为是长潭波平,没有了滩,到船头也并无危险,就同意了。我和父亲站在船头,父亲怕我不小心摔到河里,他把两只粗大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河面清新的风迎面吹来,凉雾已散去,远远的河岸有金色的屋顶耸立,父亲告诉我那是太阳照的,那建筑叫观音阁,观音阁下就是保靖大码头。
观音阁仿佛就在眼前,却迟迟不到,好象我们的船在前进,那建筑却向后退。其实我并没有想要去那观音阁,而是我想快点到保靖码头,我想去那热闹的街市看看,也想去吃城里的油粑粑。那时,我还不知道生活的艰辛,我还感觉不到父亲为治疗我脱臼了的手而四处告贷的辛酸。
许多年后,我成了家,有了孩子,有时候到酉水河边带儿子玩耍,我都会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和我站在船头看远远的观音阁,那时早上的太阳正把观音阁顶涂成金黄,父亲站在我身后,两手轻轻搭在我的稚弱的肩膀上,这双手让我感到安全,如今这双手衰老了,而我的肩膀变得厚实了,时间对于人是残酷的,人在岁月里都会慢慢老去,而爱却不会,它永驻心间。
-全文完-
▷ 进入白河布衣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