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箫
我曾有过一支紫箫,常煞有介事的吹弄,后来搬了几次家,不知弄丢哪儿去了。
记得箫的端尾有刻有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画眉,展翅欲飞未飞,小嘴半张着,似乎噙着一声清脆的鸣啭,又仿佛受了小小的惊吓。鸟儿的脚瓜下横着几枝苍劲的老梅枝,爆着点点腥红的花骨朵。
那段时间,我因生病,回到老家休养。死里逃生让我领悟了生命的脆弱和宝贵。幽居的日子,生活平淡而寂寞。我常在小院里一坐就是半天。院中栽种着几丛青竹,风里低昂有致,弄出美丽的形象,阳光暖洋洋的,几只麻雀呼朋引伴的在枝叶间跳跃。我不时感到时间的漫长。我把箫托在手里,却没心情去吹。
竹影缓缓拉长,斜斜的洇濡在地上,直至消失,仿佛宣纸上的一道水迹,天就这样若无其事的黑了。天上疏星点点,象一片空灵的生长梦幻的水田。我不知今夜是不是又会做梦,是不是又会梦见我明亮如歌的飞翔。
我拿着我的箫向房后的池塘边走去。明月皎皎,池塘里也蓄了一轮,上下争辉,是一个水晶的世界。微风把细若柔丝的柳条拉动,又皱了清清水面。在一片碎银里坐定,我吹响了我的箫。音韵幽幽,四周里浮散,恍然听到有鸟儿扑棱棱惊飞,是箫上的那只吗?
我感到自己越吹越轻,象一块冰,点点滴滴的融化,通过箫的嗓子,化成一缕缕清澈透明的水音。我接近于无限空明,直至象一只新蝉,从现实的枝头嘤然飞去。
庄生晓梦迷蝴蝶,此时此刻,我觉得我也是一支箫了,正放在世界寂静无言的唇边。
那么,在没有人倾听的时候,至少,还有我做我灵魂的知音的。
邂逅的云
那次去了江南。黎明时分,我们行走在一条长长的山道上。
天阴阴的,潮潮的,有种触手可及的质感。山畔畔的树木绿沉沉一片,象个立体的湖,那里面仿佛蕴藏着某种造化的奇迹。正自揣测的时候,只见那绿的紧凑处却突然无声的裂开了,一团粘稠的云絮从中脱颖而出。那云团呈球状,象一块洁白的大理石,凝重,结实,仿佛叩之铮铮有声。我想,就是山里的云了,这就是江南的云了。
一团涌出,又是一团,团团相撞、相垒,仿佛喷射的摩丝,慢慢就堆积成一座峥嵘的冰山。但冰山很快就在半空融化,丝丝缕缕,牵牵绊绊,淹没住一大片林木。
我们担心落雨,无心再观赏这变化莫测的景象,加快了走路的速度。
约模过了半刻钟,山路骤然一拐,变得宽广。那云景是看不到了。但在这段路边,却又看到了很多美丽的竹子。竹子不大,从石缝中哗啦啦的升起,青青的杆节不蔓不枝,到了末端,才沉甸甸的爆出一团细枝碎叶来,仿佛出浴的女子,抬手绾了个松松的云髻,风里怯怯的抖动,若不胜娇羞之状。
天空果然落雨了,开始疏疏落落,后来便成了垂垂联珠。水气迷漫,天地是一个声音和节奏的世界。
竹是风的镜子,雨是云的精魂,是天空长长的发辫,是江南清凉的玉指,给我以无比具体的抚摸。
现在,云以另一种形式,渗透我尘世的世界。
深秋的石榴花
我眼前常常摇曳着一丛怒放的石榴花。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我来到城郊,漫步在耕耘后的大地上。看看天之高阔,地之广大,深感自己的渺小,宛如沧海一粟,微不足道。
阳光格外明丽,让人错觉此时正是温暖祥和的小阳春。
那丛怒放的石榴花在苍凉大地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娇柔可爱。枝条四下里披拂着,花朵密集张扬,象一堆毕毕剥剥正在燃烧的野火,在清爽的西风吹拂下,越燃越旺。
我久久凝视着,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内心涌起丝丝莫名其妙的阵颤和喜悦。
生活的重量到底有多重呢?心是一杆秤,一直在默默的称量着;但心又不是一杆秤,因为它始终称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渐渐的,我已没有太多的感动了。
但在这落木萧萧万物凋谢的深秋,在这明丽的午后,在这阳光将逝,黄昏将来的时刻,在这深褐色的无边无际的大地上,在这丛鲜花盛开的石榴树旁,我的心还无法做到静如止水。哀莫大于心死,而心最难死。即使干瘪成一颗陈年的坚果,只要有一滴春天的温暖的雨水,它依然立即就能复活成一株美丽的花树。
这世间就是这样,在特定的场合,在特定的时刻,在特定的情况下,有些美,偶然被我们无意中发现,便情不自禁的热爱。
但永远说不清具体的理由。
内心的山
我决定去登那座山了。
山不高,没有峥嵘的气象,属于秀雅的那种。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是因为山水有清音啊。
我去的时候,是下午,天空蓝得入木三分。山脚下堆叠着密密麻麻的红叶李。这真是一种奇特的树,比花朵还美的叶子腥红如染。穿行在游人稀少的小径中,仿佛默默置身于万丈红霞之中。
山腰长满松柏。错落有致的乱石中星星点灯般开满明亮的野花。手脚并用的往上爬,一会就汗湿薄衫了。坐在松根上喘息,头上鸟声疏疏如雨,从枝间叶上慢条斯理的滴落,听久了,心窝里渐渐清凉,如蓄了盈盈一泓泉水。
一两个小时就到山顶了,没有会当凌绝顶一觅众山小的自豪和激动,感觉只是一个平平淡淡的实现。爬山,爬上去,然后再爬下来,完成一个自我的圆。生活中哪有那么多跌宕起伏的精彩!
下山的时候已是日暮,夕阳仿佛垂在腰间的一面鼓。山脚下,红叶李丛中,有两个美丽的女孩在拍照,她们的花容月貌,明眸皓齿令人难忘。其中稍瘦的那个信任的把像机交给我,要我为她们合影。
无穷无尽的红叶李,艳丽的一枝一叶,艳丽得令人心慌意乱。夕光潋滟,女孩在红叶李中渐渐消失,仿佛一个梦,什么也没留下来,但密叶深处,远远的又隐隐传来几丝悦耳幽渺的笑声——但也许只是一种听觉的回忆,不,是听觉的相思。
我静静站了一会儿,望着枝叶微笑,猛然发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被这么温柔的感动过了。
冬天里最后一朵白月季
冬天了,最后一朵洁白的月季花还在慢慢绽放。
冬天,气候冷,花朵的开放减速,就那么一点一滴的开。这样更好,开得慢,凋得也就慢了,美的过程延长。
我喜欢美好的事物,比如月季。从春天开始,花朵一茬接一茬的开放,繁花满树,一浪高过一浪,到了夏天,达到高[chao]。这花朵的盛宴,仿佛千里搭长棚,永远也不会结束似的。
但花期还是结束了,似乎单留下这最美的一朵来谢幕。
我的小女儿,三岁了,也喜欢美好的事物。早晨,她站在花前,告诉我:“爸爸,花朵又胖了一点。”我一看,果然又开了几瓣。她小心翼翼的摸了摸,说:“花朵的身子多凉啊。”她担心花朵会冻病了。也许,只有孩子才会这样想。我告诉她,花朵还会继续开放,还会开好长好长的时间。
不久,下雪了。冬天里的第一场雪。雪花一大朵一大朵的落下来,一到地上,就化了,看了让人心里一紧一紧的。雪后天晴,是干冷的天,月季花的花朵被冻脆了,冻成了一件精致的白瓷器,仿佛叩之有声。
后来,这朵花被风吹落了,完完整整的掉在地上。
我有一个朋友,曾带着一个女孩到我家来玩,女孩也见过这朵洁白的月季花的,也很喜欢。有天晚上,朋友酒后骑摩托车,出了车祸。女孩一下子病倒了。我和妻子去看她,她正在吊水,我们无法安慰她,只能给她说些别的,当说到我们家那朵月季时,女孩问妻子:“你家那朵月季花——还在吗?”
当然早就不在了。
但妻子想了想,还是用肯定的口气告诉女孩,还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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