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哪天是母亲节，我娘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个时候，娘一定在老家的田里忙着收油菜，虽然她住在城里，可是她从来不会错过收获和忙种的季节。今年的母亲节，小力提前提醒了我，我一早就想着给娘说声母亲节快乐的，可是，拔通电话，刚叫了一声“娘”，就听娘在支使爹干活“你拔菜根还没有我割油菜快。”我的后半句就不好意思说了，娘嘿嘿的笑几声，大声说：“趁着学生不上学，我跟你爹回老家收油菜呢，今年的油菜长势喜人，看这样子，咱们家里两年都不用买青油了。”隔着电话，我能够看到娘黑黑的脸上笑成一朵花——花也是油菜花，土得掉渣，却又喜气洋洋。

我不知道娘有多爱我，我娘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面对她的时候可以想起好多好多的事来，心里感觉很温暖。

农村孩子都需要下地干活的，父母娇惯我，不让我下田，偶尔有一次娘把我领到田里，那时我大概有九岁了，她给我一把小锄，跟我说，“把这田里的稗子锄一锄。”然后她就走开干她的活去了，我很听话地拿起小锄认真地开始锄。大概锄了有不短的一截子了，娘来看我干得怎样，一看之下，哭笑不得。原来让我锄稗子，我却把绿油油的秧苗全给锄掉了！如果是村里任何一个家庭的孩子，挨巴掌挨骂是少不了的了，娘唉了一声，笑了笑，不声不响又把我领回家去了。从那以后，爹和娘也不再张罗着让我去下地接受锻炼了，忙不过来时，顶多让我和弟弟将家里的那头大水牛拉出去吃吃草，这可是一个好活，只消将牛拉到三道渠的坟场里就行。

想到这里，我嘿嘿笑了出来。儿子看着我，问我笑什么。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了声，边笑边说，“我想起了有一回和你舅舅去三道渠的坟场放牛，结果牛在你太爷爷的坟头掏了一个大坑，吓得你外婆跪在你太爷爷坟头又是磕头又是祷告的。从那以后，你外婆连牛都不让我们放了。”

当然，娘也不知道我有多爱她，我从来也没说过，因为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娘虽然善良能干但也会伤心，她伤心了会躲出去，而我和弟弟无论怎样，都要把她找回来。一个漆黑的夜里，娘和爹生了气，不见了人影。已经半夜，我走遍了大半个村子，到处敲开人家的门，问，我娘在你家吗？我娘在你家吗？就这样，我一直找到了村外的老柳树下。在黑糊糊的树下，看到娘在树下坐着，一言不发，而小小的我和弟弟，就站在她的身后，努力在黑暗中分辨她身影，然后，拉着她的手，让她回家。——那年，我十岁，弟弟六岁。

现在走到大街上，我不能看到推着婴儿车的老妇人，不能看到在烈日下做清洁的阿姨，更不能看到在街头巷尾叫卖鸡蛋的农妇，走过去了还要回头看两眼，直到确认她不是我的娘亲——虽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是。

我只知道我不能看见娘的白头和娘不在挺拔的背，每看一次心里都会狠狠地疼痛，但又忍不住偷偷地看了一眼又一眼，让自己的心疼了一次又一次。只有一样东西我愿意看，我愿意看娘戴着玉手镯，像个城市老太太那样抓一把鸽子伺料喂鸽子。娘心疼钱，但又拗不过小孙女的哭闹，每次去广场时，总是买一块小面包揉碎了，趁着管理员不在，偷偷的丢给那些鸽子。上个月，娘还在电话里说，今天偷着喂鸽子，被管理员看到了，人家说了难听话，气得我和你爹当时就买了五块钱的鸽子伺料。娘说话的语气令我想起她年轻时跟村里的一个婶婶赌气的样子，我哈哈大笑，娘也跟着笑。我不止一次地祈祷，娘呀，你要活个大大的年纪，等到你老得走不动的时候，我要把你接到我家来住，我要天天给你吃肉吃水果喝牛奶。

我不知道娘有多老了，娘也不知道。我有一个年龄大我五岁的朋友，我今年三十六，朋友今年四十一。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她顺嘴一说，我娘今年六十五了，还在老家守着几亩薄田……那么，我娘多大了？六十岁？一念至此，我真想蹦起来大叫一声：我的娘六十了！我的娘老了！一时之间，惘然不知所以。

我六十岁的娘，在城里给弟弟带孩子。乡下还种着两亩田。她为了省几个钱，总是大包小包的往城里背米背菜背油。上个月我只是说喜欢吃老家的浆水菜，隔了半个月，娘就寄了一包晒干的浆水菜。

她说她腰疼，腿沉，还有高血压。却在小区里找了一个保洁的活来干，我和弟弟死活不让干，她嘿嘿一笑，我和你爹两个人一起做，很快就弄完了，一个月八百块，攒起来也有不少呢。

挣钱干什么？种地干什么？

过年了，她给孙女外孙发压岁钱，不要都不行。我本命年。她和爹送块玉手镯给我。这些钱都是这样来的。

她还以为她是雨伞，可以撑起儿女们头上一片天。

我不知道娘最想要的是什么，娘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回家给她买肉，她很高兴，给她买便宜的洗发水，她很高兴，我给她买打折的衣服鞋袜她高兴，我什么也不拿，只要我回去，只要我愿意多吃一碗她做得饭菜，她还是很高兴。

工作调动以后，我的事情忙了许多，娘说，“丫头，别让自己这么累，人一辈子钱又多少都不够花，事情又多少都做不完，下班回到家了，就别在熬夜写文章了，你累，娘看着心疼。”一句话说得我差点泪如雨下。

娘不知道她有多老，我知道了，老到需要儿女在身边围绕了，可是我们都不在；娘不知道道她有多爱我，我知道了，我是她手里捧了三十多年的宝，到现在还一边捧着一边笑眯眯地看；娘不知道我有多爱她，我知道，她是我心口上安坐的佛，有她，我的日子才踏实，有着落；娘不知道母亲节，我知道，娘在的每一个日子都是母亲节，我和娘的爱都不需要提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