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007年的春天
“当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开始教我家乡的方言,他说不要忘了自己的根,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所以现在我的方言说得很顺畅,也是父亲派我先回来的原因。”五十岁的丽子侃侃而谈。
从下飞机的那刻起,丽子的整个行程就被热情的亲人们包罗了。从飞机场到故乡的山村还有五个小时的车程,丽子不停望着窗外的风景,感到一阵阵地新奇与感叹,亲人们热情地介绍着这里那里的风土人情。她无法形容看到的这一切,这完全与她生活的地方不同,她只好不停的点头。她知道这里是社会主义,不能随便乱说话,并且她一再告诫亲人们此次回程一定要保持低调。
亲人们说:“怕什么,都过了这么多年,当时折磨你父亲的那些人大多都不在了,再说我们还有位亲戚当大官,不怕。”丽子听到这话,也稍稍松了口气。
车终于开到了村口,亲人们热情地欢迎掌声,响彻村头村尾,追逐的孩子们,朴质的每张笑脸,阅过车窗。
丽子走下车,此时鞭炮响起,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被人扶着慢慢走向丽子,丽子知道这就她的姑妈,她大步往前,和姑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姑妈!”丽子深情地喊了一声。
“你爸还好吗?”姑妈哽咽着。
丽子一直点头,所有人都拥了过来,血脉相通的亲人们啊,拥抱吧,此刻一切尽在不言中。
每个人都热泪盈眶,这是一个多么幸福而又难忘的日子啊,五十多年了,她终于可以踏上故乡的这片土地。
说来是那么地不容易,这一刻又是那么地极富意义。
丽子用手机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在那头激动得泪如雨下,她知道此刻,应该是父亲站在这儿,这儿是父亲的出生地,这里有父亲的童年和爱情,以及更多的苦难和血泪。
在姑妈家,客厅和院内外都挤满了亲人,每个人都轮流来和她拉家长里短,年轻人就问她国外的生活如何如何,丽子说得口干舌澡,却还一直嫌说得太少太少。
她没有想到亲人们会是这般的热情,终于可以开饭了,丽子刚坐到桌前开始吃饭,就有一位亲戚来请去吃饭,她只好和这边的亲人匆匆敬酒,连桌上丰盛的菜肴都没有动一口,然后又走向另一家,但临走前她没有忘记用带来的相机和亲人们合影,每一张纯朴的笑容都映入那闪光的一刻。
就这样,三天的时间里,丽子都是行走在亲人们的家里,握不完的手,道不尽的情,丽子给每一位遇见的长辈一百美元红包,这是家乡的传统,她都一一记得,只是今天她给的是美元,更加特别,这也是父亲的意思。她没有想到,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这里还是很落后,有些地方还没有通公路,有很多房子还是几十年前的土房,不过美的是这里的山和水,当然还有人,以及那挥不去的浓浓亲情。
五十年家园,五十年情仇,叹回首,往事如烟如梦。已经找不到当年父亲的家了,连一块旧物都已经不复存在,可想而知,当年他们是如何地对待这个家的。
聚散离合,情迷蒙,怨世怨苍天,站在一处山坡上,表叔指着远方说:“那边就是当年你父亲逃亡的地方,再翻过那座山就是v国了。”
“那当年也是这么多树木吗?”
“是啊,不然你父亲怎么能逃得了呢,工作队每天都上山去搜寻,要是抓到就没命了,幸好你父亲体力好,又熟悉森林生活。”
丽子无法想象,这就是父亲当年被折磨受难的地方,她的眼角再次滑过一丝丝的泪影,又回想起父亲常对她所说的故事。
二、1950年的冬天
丽子的父亲叫做陆正南,是南疆边境小山村的一位普通村民,年约17岁。
南方的冬天,并不太冷,山上还是绿树成荫,偶尔吹来的冷风让人觉得异常兴奋。炊烟又见,村里的小孩们都围在陆家的院子里等待着抢鞭炮,大人们正堂前堂后忙活着。
今天,是陆家和王家的结亲大喜日子,虽然天空飘着细细的冷雨,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迎亲的人们,因为陆家和王家在同村,并且离得很近,而这当中最高兴的自然是新郎陆正南和新娘王小英。
玲珑俏面的王小英对着妆镜认真地梳理那絮柳的长头发,两位好姐妹在一边忙着剪嫁衣,王小英的妈妈突然推门进来:“快点喂,好时辰就要到了。”
“哦,知道。”王小英随口应了一声。
“英姐,这回你幸福了,嫁到了一个富有人家。”小花说道。
“他也算富有人家吗,净说瞎话。”小燕反驳。
“还不算吗,我见正南每天赶着一群羊,至少有二十只。”
“没有那么多吧,我看最多只有十只。”
“你眼睛一定是瞎了,这么多都数不清,哦,也不怪你,你都没有读书过,当然不懂数咯,哈哈。”
“你,哼,欺负我。”
“好了,好了,今天是我要嫁还是你们要嫁,衣服好了没有?”王小英不耐烦地说。
小花和小燕乖乖地拿衣服过来给王小英换上,妹妹王小美冲了进来,顺势就把一块红布塞到王小英手里。
王小美:“快走吧,大家都在等你们。”
陆家送来了彩礼,其实很简单,一头猪,一担糯米,一担酒,一只鸡。陆正南有些腼腆地站在门外,王小英也走出了闺房,新娘的羞涩让她不敢直视任何人。
陆正南封了一个红包给王小英的父母,然后走进来抱着王小英出了院门,很简单的迎新娘仪式,陆正南却紧张得额头都是汗水。就这样,陆正南结婚了,办得体体面面,他们两个人也从此将要过着男耕女织的美好生活,所有人都看好他们这一对鸳鸯情侣,一个小家碧玉,一个家底殷实。
陆正南家有十二亩地,还有二十五头羊,在村当中算是条件很好的人家。自从和王小英结为伉俪后,陆正南又更加勤劳,变成了村里的致富能手,人人都羡慕他们家,每个人都来向他们学习,还推选陆正南为村小组长。
然而再富有的人家也有隐忍的一面,结婚一年多以来,却迟迟不见小英有怀孕的迹象,双方的家长暗地里都很着急。面对同一时间结婚的别家妇女都已经身怀六甲,夫妻俩更是感觉到压力重重,两个人都是很正常的男女,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陆正南便开始偷偷地带着小英去拜访老医生求良方,可都是徒劳无功。
神仙啊,你就不能眷顾一下虔诚的男女吗?我们到底有什么错,请你开开眼,告诉我们该怎么做。
陆正南每次都给神仙烧香,祈求保佑。
老天总是有不测的风云,不久之后,王小英突然得了一种怪病,并且开始瘦削,这可急死了陆正南,四面八方地寻医问药,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看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苦涩的中药,但王小英的病情依然没有改观。
“我们还是离了吧。”王小英有气无力地说。
陆正南低头不语,抽着水筒旱烟,烟雾吹得一旁的王小美一直咳嗽。
“姐姐,你会好起来的,先别想那么多了。”王小美心疼地说。
“唉,我又没有给陆家生个娃,如今又落得这病根,我知道我气数已尽,还是不要再为难他了。”
“姐,你真傻。人生难得来世一回,不好好珍惜就白来了,我相信任何困难都会过去的。”
陆正南偷偷看了一眼王小美,又闷头抽着烟。
“你给我出出去,不知道姐姐正在生病吗?还抽烟。”王小美拉着陆正南到门口。
王小美调皮地站在门槛上,陆正南回头看了她一眼,二人对望,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奇妙感觉。这感觉由来已久,因为王小美天天来照顾姐姐,难免都要和陆正南有磕磕碰碰,也难免情愫暗生。
三、欲情步香阶
所有亲人都来了,屋里静得一片消然,陆正南紧紧地握着妻子的双手,奄奄一息的王小英擒着泪花对陆正南只是微笑。
“对不起了,阿南。”王小英托着长长的语气。
陆正南忍着不哭出来,使劲地摇头:“你是我的好老婆,我从来没有怪你。你生不了孩子,我不怪你,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来世吧,我一定要做一个好妻子。”
陆正南抱着病榻上的妻子,仰天凝望,苍天啊,我只是愿得一生一世两人共度艰难的,这辈子的柔情我都未尽,你怎能忍心让我们白首相离?
王小英还是走了,走得很从容淡定,所有人都在沉默,偷偷地抹着泪。春天的花落了,知了声声,而村里是悲怆的季节,谁能挽住时光不许流,谁又能挽住桃花不许落?陆正南在山坡上向天狂喊,山的那头,乌鸦叫苦连天,山的这头,羊群含笑,有谁知道它们的主人曾来过?
凝思慕望,追忆,那片阴霾的天,有一个灵魂在飞上天,她依然在看着向她磕头的人们,那里便是她的坟墓。其他人都陆续走了,只剩下陆正南和王小美,陆正南跪在妻子的坟前,沉思默想,王小美想扶他起来,却被他推开。
王小美于是又跪下:“姐姐,我知道姐夫是一个好男人,你生前没有来得及照顾他的,就让小妹我来帮你完成吧,愿你在天堂里保佑我们所有人。”
陆正南:“你个小丫头,说什么糊话?”
王小美:“哼,你管不着,这是我和姐姐的约定。”
陆正南:“什么时候的约定?”
王小美:“她托梦告诉我的。”
陆正南无言以对。
姐姐走后,王小美就时不时来陆家帮忙,还帮陆正南放羊,起初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可谁又懂,王小美却藏着一颗真心,明里暗里,王小美便将芳心暗许以陆正南,这颗真心或许是一种爱的延续,是今生未完的报答。人间悲欢,谁为谁等候,谁又为谁蹉跎,别问过多。
陆正南常忆爱妻,有时竟错将王小美当成旧日妻子的影子,情愫也渐生,后来便默默接受了王小美,陆正南也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他有爱与被爱的权力,如今郎情妾意正当时,谁没有一帘幽梦呢?
那个夏日,很热很热,陆正南牵着牛回来,在棚里系好牛之后,转身却看到王小美站在门口,眼眸深情,王小美穿着很薄,随性散乱的马尾鞭,在风中是那么飘逸,陆正南看得忘形,二人竟不由自主拥在一起。关了牛棚的门,两人爬上牛棚的存料层,随即抱在一起,男女的情欲啊,总是易燃易爆,此刻,有多难耐,又有多少不羁的风,他们吻了又吻,像浴火的凤与凰如胶似漆缠绵不已。两个人都脱了裤子,上衣却不敢脱,是因为怕有人看见就来不及了。
情话不必说,情语不必讲,他们只知道让此刻焚身的火花燃烧再燃烧,碧玉年华的王小美在“啊”的一声中,从此将自己交给了陆正南,这个曾经的姐夫,如今的爱人,她凌乱在姐姐的画面里,迷失在这个男人的情怀里。
王小美在沉思,纵是几翻风雨,几翻交织那又如何?她愿这几许情种都付东流之水中,因为,从来都是百里红尘不醒归路。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陆正南憨憨地问。
“我答应姐姐要照顾你啊。”王小美纯真地笑着。
“你太傻了,这事要传出去,那得多难看呀。”陆正南一脸忧虑。
“我才不管那么多,这世俗的偏见阻挡不了我们在一起,我问你,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陆正南犹豫着,其实他真是很怕世俗的眼光,这千年百年以来,谁敢干这么荒唐的伦理事情,现在只有自己碰了这个泥沼,只怕是越陷越深啊。
“说啊,是不是你今天占有我了,就想赖账啊,你,你真是坏死了,那我走了,你等着好戏看吧。”王小美起身穿衣服。
陆正南马上说:“我,不是,我是怕别人说,怕村里都知道了。”
王小美:“这有什么怕的,现在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我就喜欢自由的生活。”
陆正南:“谁不喜欢自由的生活,但如今这社会,我们又能怎么做,我看我们以后来往要小心一点。”
王小美:“要不,我们逃吧,去一个自由的地方,我们结婚,然后我给你生几个小孩子,也算是完成姐姐的心愿。”
陆正南反问道:“你不要命啦?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那一天,外面时不时就有人走过,两个人一直等到天黑才敢出来。他们知道世俗如此残酷,不管柔情多深重,都只能暂时存在心底,正如南唐后主李煜和小周后的千古情爱故事虽难有人祝福,却爱得缠绵又悱恻。
四、最是仓惶离家时
因为是偏远山区,直到1952年秋天,土地改革才开始在这个小山村里实行,领导组开始进村工作时犹如春风袭来,大家都充满了期待。
“清一清啊,算一算啊,都看看各家各户有多少土地,多的分出来给大家,少的就得到补偿,大家土地必须是均等,领导指示我们一定要打倒地主阶级和富农,分光他们的财产,让他们从实交待以往罪行,平时作恶多端,今天我们一定让他们得到应有的下场。”主任在台上激情高昂地宣讲。
“好好,我们穷人终于有翻身的日子了。”大家都开始交头接耳,称赞政策的正确性。
“欢迎大家主动举报有土地财产多的农户,好让我们去调查核实,现在我们就开始逐家逐家的清查。”
刹那时,人群沸腾了,村里唯一的一位地主被拉到广场上批斗,有的泼猪粪,有的泼尿,地主被折磨到半死不活,谁也不敢帮助他,这个非常时期里,谁都是明哲保身。
这个地主最后还是被活活地折磨死了,妻儿老小在广场上哭得昏天暗地,群众们没有放过,又把地主老婆给吊了起来鞭打让她认罪,地主老婆受不了疼痛,咬舌自尽了。
批斗风很快就吹到了陆正南家,陆正南的父亲被抓到广场上,几个人将他五花大绑起来,一个人将一桶水泼到他脸上。
“快点交待,你们家为什么有五亩地还有二十几头羊?”
陆正南的父亲一直在喊冤:“这是祖上留给我们的土地,我们不是富农,也没有雇工过,我们不是富农。”
主任狠狠抽打了他一鞭:“哼,还想狡辩,加上你的这二十几头羊,你说你不是富农谁是富农,你看看有哪家比你们多的,你这个是典型的资产阶级,叛国分子。”
陆正南站在人群里看着父亲被打得不成人样,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缩在角落里偷偷哭泣,他父亲终于还是经不起几翻痛打,一命归西了,母亲在旁边悲痛欲绝,一头撞到石墙上也跟着走了。陆正南见到双亲已逝,便和他们打了起来,但很快就被制服了,主任下令狠狠地打,陆正南牙齿被打落了几颗,身上伤痕累累,只剩半条人命,王小美看着心爱的人被折磨,心里落着血泪,却还要假装麻木。
到了晚上,陆正南被关在猪圈里,并且被泼了猪粪,臭气熏天。夜深人静时,陆正南的表弟趁着看守的两个人睡熟之机,悄悄地溜进猪圈放了陆正南。
“快跑吧,跑到哪算哪,最好去v国。”表弟心疼地说。
“表弟,我以为我们家族没有人有骨气了,谢谢你。”陆正南感激地说。
“虽然白天不敢帮你,但我们家精神还是一直在的,快走吧,不然到了明天你肯定没命了。”
陆正南接过表弟给的几个红薯,飞身跳过猪栏,一闪便消失在夜色当中。他知道,他这一走定将是永远,可四面楚歌,他已经无法回头,在漆黑的森林,他只有拼命往前奔跑才可以有活路。到了天亮,他实在走不动了,就趴在一块大石上,定晴一看,山那边已经是v国的边境。搜寻的人们都已经退回去,他抖了抖破烂的衣服,吃了一个红薯,眼泪又不听使地流了下来。
他知道他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那便是王小美,虽然没有人知道他们相爱,但在他们两个人心里,彼此都已若相敬如宾的夫妻。
陆正南躲在一窝山沟里,一直到了天黑,才敢走向村里,广场上到处都是情绪高昂的人群,一片批斗和喊冤叫屈声回荡在这个小山村里。陆正南悄悄摸黑到了王小美家门外,见到她的屋里亮着灯,就偷偷扔了一块小石头到屋里,王小美察觉到有动静,马上跑了出来,陆正南一把拉着她到黑暗处。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王小美双手捧着陆正南的脸,颗颗热泪夺眶而出。
“我怎么能不要你呢,你愿意跟我走吗?”陆正南问道。
“你等等。”王小美转身往屋里跑去。
远处的批斗声渐渐平静,人群开始散开,巡逻队就要行动了,陆正南在门口着急地跺脚,王小美终于背着一个小包跑了出来,她父亲也跟在后头。
“你要照顾好我女儿啊?”王小美母亲语重心长地说。
陆正南郑重地点了点:“嗯,我保证。”
雾蒙蒙,露水更深重,离别的情更重,陆正南拉着王小美消失在那惊魂的夜里,他们狂奔着,尽管身后是那熟悉而又恐怖的家园,也难掩他们此刻的自由解脱,父母向他们离开的方向拜了又拜,悲痛欲绝,他们不知道这将是生离还是死别,只愿两人能逃过这场浩劫。
来到边境,他们回头看了看远方美丽的家园,却沉默不语,眼里的一丝留恋仿佛化成轻烟飘洒在寂静的山林里,他们还能留下什么,或许就是这一口呼出的气温捎带问候亲人吧,他们知道跨过了这一道沟渠两个人便可以鸾凤翱翔,逍遥昂首天地间了,他们真的走了,去了v国,远离了那些残酷的恶梦。
五、2008年的清明节
“爸,您该出门了。”丽子催促父亲。
“等等。”陆正南放下行李袋,又折回屋。
陆正南点了把香,烧给已逝的妻子王小美:“阿美,五十多年了,我们终于可以回故乡看望亲人,可惜你不在了,不然我们就可以同行回去了。”
“爸,妈妈在天有灵,会知道你想着她的,愿她保佑你此行平平安安。”丽子在旁边安慰着。
在临上飞机前,陆正南还是有些犹豫,丽子知道父亲的顾虑,就说:“爸,放心吧,现在当政者不像以前那么可以随意定罪了,你就放心去吧,大哥二哥,你们要照顾好爸爸。”
陆正南这时才有点轻松地和两个儿子走进机场通道,他知道迈出的这一步是那么地沉重,这一步隔了多少的天涯,阻了多少思念的时光。
在二万英尺的高空,陆正南看着飘浮的云朵,往日的多少故事,一一划过彷徨的眼眶里,无论顺流逆流,都只在抬头那瞬间一一浮现。
在v国的北方,陆正南和王小美几经流离,儿女一个个的降生,生活却一直贫困潦倒。不久之后,v国又爆发大规模战争,他们只好带着儿女逃离,来了南方,后来经过努力种植咖啡,生活才慢慢变好,也顺利加入了v国的国籍。再到后来,丽子和其他三个儿女又成功移民美国,陆正南便常常可以在两国之间走动,这生活的美好,却始终不能让他忘记祖籍故乡的那些亲人们,以及那些剌痛,他无法想象,如果当初逃不了,会是怎样呢。
陆正南用纸巾擦了擦眼角的泪,今天,他又将重回故土,这是何等激动的心情啊,五十六年了,不知道这感觉是不是还依旧,是不是还很后怕,虽然看过一遍又一遍丽子拍的照片,但他心中的那份独特的感情却更深更刻骨铭心。
汽车在颠簸的泥路上缓缓驶入村里,陆正南的心里也跳动着,他深呼两口气,看着窗外那些几十年都不变的山形脉络,他仿佛又看到当年逃离时奔跑的影子。
下车了,最记得他的大姐,没等他走近热泪就已经夺眶而出。
“你可回来了。”大姐激动地把他抱在一起,久久难以平静,这拥抱隔了半个世纪啊,依然那么亲切。
当初解开绳子救他的表弟,如今已年迈,表弟看着他,然后轻轻一拳打在他胸口:“你还是这么结实。”
有人哭了,有人笑了,泪水中带着笑,这重逢的一刻啊,还有谁比他们更加幸福和刻骨呢?山村沸腾了,人心也沸腾了,那些记忆中的道路都已经不在了,而那些曾经以为是一世仇恨的人们都已经老了或者不在了,所以此刻只怨苍天变了心,所有情仇爱恨已化成烟云,随风散去。
握着你的手,让我们一起诉说那些当年的情景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吧,还记得我们那些童年的游戏吗?还记得你家里有多少头羊吗?还记得是谁关你的吗?还记得你爱过谁吗?记得,我都记得,我每一天都始终惦念着。
“祖宗啊,我回来了,请原谅我这么多年没有来给你们祭拜扫墓,我发誓在我的有生之年一定多些时间回来,请你们保佑我们家族世世代代平平安安,繁荣昌盛,永远不分离。”陆正南给祖先的坟墓深深鞠躬跪拜,然后起身面对着当年逃亡的群山群水,深深回味,那不争气的泪又悄然落下。
回首前尘悲与痛,最是仓惶离家时,枕上犹闻牧声笛,仇冤已逝忆双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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