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喜欢侍弄花草，倒不是因为自己不爱她们，实在是源于自己对于花草的理解过于迟钝，又很容易淡忘。偶尔与人结伴外出旅游，每每有朋友指着一两样花种询问花名，我都是三缄其口，常常让朋友们误解了我的“深沉”；一旦问得多了，就觉得仿佛遭遇了精心设计的“考问”，故意让我难堪，我便很不耐烦的抛出一句：“这样的事情你老问我干吗？”朋友在诧异之余，似乎也懂得我对于如此浅薄的知识往往不屑一顾，内心其实是在蔑视他们愚钝无知的道理。而这个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能够足以形容我的窘态的词语，那就是“外强中干”。

我对于花草特别淡漠的又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源于我童少时期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或者说是基于一个如花一样美丽又实实在在因花而失去生命的女孩。

因为土生土长于农村，我记忆最深又能够称得上“花”的植物，好像只有两样：一个是油菜花，一个是紫云英。

每到春夏之交，无边无垠的油菜花把整个大地铺上一片金黄，各色蜜蜂和蝴蝶在中间穿梭曼舞，站在高处俯瞰这黄色的海洋，或者穿行于田间，尽情闻吸花儿的芳香，偷听蜂儿蝶儿私语，让那金黄点染全身，该是何等惬意！

紫云英也如油菜花一样，都是越冬的植物，农村人喜欢在它们茎叶鲜嫩的二三月份，摘取其茎食用，但是油菜花取茎食用已很普遍，这就是我们平时在菜市场买到的菜薹，而紫云英取茎食者甚少，其味清香，入口柔脆，可与空心菜媲美，其实也是一道难得的佳肴。所不同的是，油菜花多以人工栽培，主要收获果实来炼取食用油；而紫云英只适于撒播在水田，以作为来年水田的绿色肥料为主。紫云英花开的时节，一片紫红铺天盖地，万点翠绿点缀其间，如若徜徉于此，尘世的一切烦恼必然烟消云散，人生的一切美妙聚集于丹田之内，给人骤增意想不到的情思和力量，的确别有一番韵味，平添无限乐趣。

紫云英又名翘摇，红花草，草子，在我的家乡湖南，我们都叫它红花草。据药书记载，紫云英的根、全草和种子均可入药，有祛风明目，健脾益气，活血解毒止痛之效，还是中国主要蜜源植物之一，因此医学上又叫它红花草子，蒺藜子，草蒺藜。

但是，无论紫云英的花多么的赏心悦目，无论紫云英的茎多么的香甜可口，不管她多么的娇媚多么的让人涌起无尽遐思，也不管她具有多么强大的悬壶济世的本领，在我的心目之中，都无法勾起我对她一丝思念的情怀，一丝美好的印象。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只有对她的恨，对她的仇视，对她的也许终生都难以消弭的敌意。

因为她，残酷的夺去了我儿时一个玩伴，一个知己的幼小的生命！

因为她，流失了我平生第一次最多最涩最为伤心的眼泪！

因为她，我生命中最初最美最纯洁最完美的一株友情之花，还来不及等到我的呵护就突然凋谢！

因为她，我从此再也不想记下世界上任何一朵花儿的名字了！......

在我刚入小学读书的时候，我们家还住在华容河大堤内侧的坡边上。记得那一个寒冷冬天的夜晚，从华容河上游悄悄的驶来一只渔船，停泊在我家后面的河岸，父母好像预先得到了通知一样，一起迎到那只很有些破旧的船边，然后像招待贵客一般把这一家渔民热情地接进了我们家里。

后来我才明白，这一家渔民在五六年之前，其实是这里的老住户，主妇和我们同姓，她有三个女儿，以前的男当家，也和我母亲同姓，因为这个缘分，加上以前又是很好的邻居，大人之间就结拜为姑嫂郎舅关系，我们管主妇叫“姑妈”。

不知什么原因，那个男当家的，也就是我的“姑父”，突然自寻了短见，姑妈随后改嫁到了湖北，现在的这个姑父姓马，据说以前是国民党军队里的一个投诚的团长，他们再没有生下自己的一男半女。

不久我的老家就划了一块地皮给那户人家，做起了房子，从此安居在这里。他们那个最小的女儿，名叫“月英”，是比我大四个多月的“同庚”，人长得小巧玲珑，总扎着齐腰的两个长辫子，后来自然就成了我的同班同学。

月英的性格有些内向，害羞与人说话交流，好像结交最多的，还是我这个老庚表弟，我们上下学基本上都是一起来回，交往多了，她在我的面前倒显得特别放肆，每次我喊她的名字，她都显得很生气，非要我叫她姐姐才会理我，她私下里从不叫我的名字，只管我叫“弟弟”，我们为此闹过不少别扭。

月英的成绩特别棒，每个期中期末考试，第一名非她莫属，因为我的成绩比她差，就少不了受到父母的训斥甚至体罚。班主任老师非常欣赏她，在教室里黑板上面的墙上，挂着巨幅标语：“学蔡月英，赶蔡月英，要和蔡月英一个样！”以此激励全班学生努力学习。而且只要我们学习不好或是犯了错误，老师们都会拿月英这个正面典型批评教育我们，让我们嫉妒不已。

记得在读小学五年级时的一个夏天，我和几个同学一同上学去，一路打打闹闹走到必经的一座小木桥上，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今天不上学去，我们就在这里游泳好不？”立即就有人呼应。我正犹豫，月英就催着我们快走，还推了我一把。我很反感，心想你不让我们游泳，我偏要游泳，气死你！于是四五个男同学就跑下木桥，把衣服书包塞进桥下暗处，哦哦哟哟都扑进河沟里，瞬间就游到了小河的中央。月英起先害怕看到我们光着膀子，待我们扑到水里，就站在河沟对面叫我们上来，我们觉得刺激，立在水中轰叫，月英脸上涨得通红，捡起地上的泥块掷击我们，然后丢下一句狠话：“我告诉老师去！”就走了。

一个小时不到，班主任老师真的来了。我们得到的惩罚是，在强太阳光下站立两节课时间，抄写课文《越南南方好孩子》这首诗歌五十遍！那天我们完成任务回家，天已经黑了，是老师送我们回来的。回到家里，我又“享受”了母亲给我特意准备的一顿“竹笋炒肉”的美食（用竹条鞭笞我）。

月英对我的学习十分关心，她经常像老师一样检查我的作业。我那时对于数学，基本上一知半解，遇到不会做的数学题目，因为害怕不做完会挨老师的板子，就稀里糊涂不管对错应付了事，月英每次强迫我交出作业让她检查，耐心讲解纠正我的错误，后来凡有老师布置作业，晚饭后必定押着我一起做完。在她的帮助下，我的成绩稳步提升，一般班里的考试，常常是她居第一我居第二。

我们偶尔也有合伙贪玩的时候。邻里左右的大小伙伴，喜欢在夜里玩“抓特务”的游戏。经常是七八个人以上，分成两派，一派扮演“解放军”，一派扮演“特务”，“特务”都藏在指定范围的暗处，“解放军”就实施抓捕。分派的原则是，参与者首先聚成一堆，在大家一起喊“一二三”后，各自立即伸出自己的右手，手心朝上的为一派，手背朝上的为另一派。我们有时候想把自己要的人拉到自己一派，就暗中提前互相打招呼伸出相同的手势。第二局开始，抓不着人的和被抓的成为一派，抓着人的和没有被抓的合成另一派。月英不愿意充当“特务”，又只喜欢和我成为一派，有时候我被迫做了“特务”，她就往往中途退场，回家去了。

而伙伴在一起玩耍，常常会发生争吵甚至打架，倘若我受了欺负，一向文弱的月英，就会如一尊猛兽一般向对方发起攻击。一次我们在一栋失了火的房子附近捡废墟下的铁钉什么的，我和一个同伴发生了争吵，那个同伴冷不丁用一根大铁钉砸向我，我的头上流出了鲜血，月英似一只发疯的狮子，倾尽全力将那个同伴撞倒在废墟上，把他打得哇哇哭喊，嘴里高叫：“看你还敢不敢打我弟弟！看你还敢不敢打我弟弟！”

月英的最大梦想，是要当一名女飞行员。当我们看见偶尔从头顶上飞速而过的飞机，月英看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一直目送着飞机消失得无影无踪才不甘心地低下头来，我与她争辩说女人是不准驾驶飞机的，她就非常气愤，极力为女人辩解，其实那时我也不知道女人能不能开飞机呢，一旦我把她逼急了，她马上大声说道：“我偏要开飞机！偏要开！”如果我仍然说女人不行，她则大哭起来，“你欺负人！开不了飞机，我也要开拖拉机！”说完就再不理我，一个人跑回家里。

现在回想起来，月英对我的关心和保护真的是无私而令人感动的，她是真正把我当做自己的亲弟弟来对待了，只可惜我那时年幼无知好像没有半点感应。我唯一的亲姐姐，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嫁为人妇，而月英给予我的姐弟情谊，我其实是在独自享受而麻木得似乎习以为常无动于衷了。

然而好景不长，我们的友谊和交往，却永远定格在我们十四岁这个正在初谙世事的年龄上了！

在那个晦暗寒冷春雨沥沥的三月，那个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周末的晚上，我和同伴玩耍的时候得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下午我的姑父叫月英去大堤上放牛，这头牛是姑父与另一户人家合伙购买喂养的，这几天刚好轮到姑父家喂养。月英背着书包牵了牛去放养，因为骤然下起大雨，就随手丢下牛绳，自个儿躲到堤下的闸洞里避雨，卸下书包坐在石头上写起了作业，竟然忘了自己的牛，直到傍晚作业写完，才想起牛来，于是四处寻找。这时姑父一家人也正在找她。

那头牛在月英离开之后，却窜到稻田里偷吃红花草去了。等大家找到那头牛，因为吃得太多，毒性发作，牛的肚皮都快撑破了。

耕牛可是农家人的命根子啊！姑父一家人对月英严厉责骂，那户合伙人也是呼天抢地，怨声连天。大家立即开始赶着耕牛在禾场周围转圈，以帮助牛加快消化，无奈天不长眼，折腾到半夜仍然无力回天，那头牛在极其痛苦的哀嚎声中死去。

等到姑父他们忙完一切，回家却不见了月英......

后来听说，有人看见那晚月英在大堤上哭过好一阵子，人们都关注牛去了，却没有在意月英。

第二天下午，人们在闸口的一个石头缝隙里，发现了月英的书包......

傍晚，月英的遗体，在闸口的河道边被打捞上来......

这个沉痛的往事，在我的心中已经折磨了三十多年，我对紫云英的恨，也绵延了三十多年。因为我一直以为，是紫云英充当了致月英于死地的罪魁祸首，这种观点我无法轻易改变，这个阴影也无法轻易从我的心口抹去！

月英姐姐，你是我心中永远圣洁无比的鲜花，世界上一切艳美的鲜花，都无法与你相提并论！

常说女人爱花。月英姐姐，如果你爱花，你一定最解花的温情花的娇媚！我愿摘天下所有的鲜花送给你，但我绝不送给你紫云英！

常说女人如花。月英姐姐，如果你是花，你一定是普天之下一朵最靓丽的鲜花！我愿每一朵鲜花，都刻画了你的秀眉，都注入了你的灵魂，但我绝不让你做紫云英！

夺命的紫云英，我永远记着你的冷酷毒辣记着你的恨！你让我对天下的鲜花都漠然以对冷若冰霜！我希望这个美好的世界再也看不见你灿烂面孔下龟缩的冷艳，除非你还我姐姐，还我月英，还我少年时代天然无邪的纯美真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