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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三日的黄昏，我下班回来，我忽然注意到，我住小区的林子里，传来一声声的鸟叫声：“弟，弟，弟，弟，弟去哪了呢？”

回到家后，我在厨房弄晚饭。现代化的饮器很安静，尽管我在煎煎炒炒，但我一直听到那样的鸟叫声。那鸟声，每三四秒钟一重复，每声时长约两秒。是这叫声陪伴着我把晚餐弄好的。

全家人吃饭的时候，我心中暗暗地听着。这是什么鸟儿呢？为什么还在不停地叫唤？妻见我有些出神，责怪道：“吃饭还心不在焉，到底在想什么呢？”我报以不真正的微笑，没有回答。我依然暗暗地听着它极具节律的叫唤——重复周期和强度是那样的准确，好像有些凄宛；好像从来没听见过的。

从晚上九点到子夜一点，我一直与妻在看古装电视剧。咳——，现在的古装电视剧，虽然动辄四五十集，但大多是胡编乱造，要历史没历史，要艺术没艺术，要情节没情节，要开心没开心。编者只是借“古代故事”之名义，极尽强掺搞闹、贫嘴、荒诞、肉欲、暴力、低级内容之能事，简直是愚弄观众、向观众排污。

屋内电视在不停地响，屋外那鸟在不停地叫。这一晚，我貌似在看电视，耳朵却腾出一半来，暗暗聆听那夜鸟的叫声；心也分出一半来，深沉思考那鸟叫的原由。是天气将要大变吗？不，天气预报没有说；是地震的前兆吗？这不可能！因为除了它，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异常的迹像。

子夜，我们睡了，那鸟依然不住的叫着。天街夜静，万籁无声，唯那鸟在不住地叫唤，在无限黑暗、无限空旷的夜里，它的声音似乎传得特别远，它的声调更易暴露凄凉和哀伤。

五月四日，大约凌晨三四点，我忽然醒来，那鸟依然不住的叫唤。它那悲凉的叫声，使我再难以入睡。

我想，它一连叫了十几小时了，它的喉舌难道不会干燥吗？“老子”道德经五十五章曰：“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老子说的是人的婴儿终日哭号而不哑，这是元气淳和的缘故。可这是鸟而不是人，这飞鸟个体微小，哪能经得起这样长时间的啼叫呢？

我有些感动了，我悄悄爬起床，不敢开灯，摸黑到阳台听听，又摸黑到客厅和厨房听听。通过gps定位原理，这才判断出，它是在小区附近那棵高大的古楝树上的。

从昨日黄昏到现在，它一直在那里悲啼，寸步不移。在周围的夜空里，只听得它的孤鸣声，并无一声别鸟的响应。所以，它的叫声除了显得哀伤之外，还显得十分的孤独。

想到孤独二字，我忽又想到，它也许是个失恋者；也许是个丧偶者；也许是个找不到对象的单身者。它正在为自己苦楚的身世而悲鸣。

我暗暗听着，好像它的叫声又是“妻，妻，妻，妻，妻去哪了呢？”这时我的思绪，漫漫焉，如无边无际的海洋：

据说四川有一种叫“杜鹃”的鸟，又名“杜宇”、“子规”和“望帝”。每年暮春交夏之时，正是杜鹃花满山开放的时候，这种鸟就在山中日夜悲鸣不止，直到死去。

相传春秋战国之时，蜀国有位皇帝叫望帝，名叫杜宇。据说杜宇的继位者丛帝，名叫鳖灵，原住长江边，是一鳖精修成。鳖灵每天夜里都要到井边的一棵合欢树下同情人朱莉幽会。鳖灵听说西海水灾泛滥，便沿江而上，到了蜀国，望帝杜宇任用鳖灵为相，命其治水。朱莉思念未婚夫，便到蜀国来找鳖灵。那一天，恰巧望帝出来游猎，在山野间与朱莉邂逅相逢。望帝见朱莉绝色美貌，便纳入宫中做了王妃，宠爱日加。朱莉因不知鳖灵已经做了蜀国宰相，不敢言明身份，一直忧郁不欢。鳖灵治水归来，望帝为他设宴庆功，当夜鳖灵大醉，留宿宫中。深夜，朱莉敲开了鳖灵的门，二人相见抱头痛哭，各诉别后思恋之情。望帝发现二人幽会，并听到了所诉情由，悔恨交加，当夜便写了遗诏，自愿让位于鳖灵，然后悄悄隐入山中修行去了。鳖灵继位，称丛帝。望帝的高尚情操使丛帝和朱莉都非常感动。望帝在山中由于非常思念朱莉，在痛苦和寂寞中郁郁死去，他的灵魂化作杜鹃鸟，日夜在山中凄切的啼叫。鸣声凄切，声声只道“不如归去”，直叫得眼睛、嘴巴都出了血。鲜血滴到之处，长出株株杜鹃花，于是演绎出“子规啼血”的悲情故事来。所以，杜鹃鸟又叫“杜宇”和“望帝”。

难道说四川的鸟如今到广西来了？以前我可没有听到这样的鸟叫声啊！可是，现在这只叫的不是“不如归去”，说明它不是杜宇。转又一想，也许杜宇在四川叫的是川话，到了广西就换腔了也是有的。“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嘛”，如今世人都兴这一套，难道那么精灵的鸟儿就学不会吗？那啼鸟也许就是杜鹃了。于是，我便觉得它的叫声又好像是：“朱，朱，朱，朱，朱莉哪去了呢”，而且越听越觉得是这样。

五月四日的早上，宿舍区的林子里，百鸟依然闹晨，这与过去没有什么两样。然而我却注意到，百鸟晨唱的歌声里，还是夹杂着那只鸟儿的悲歌。我吃罢早餐就上班去了，它的歌什么时候终止，或者没有终止我就不知道了。那天黄昏将临的时候，我又听到它的叫声，情况与前一天相同。它的啼叫，好像是不自自主似的，它停不下来。

五月五日的凌晨，它的叫声还是那么的凄切，我忍不住问妻道：“你发觉这两天来有鸟彻夜鸣啼的声音吗？”

“怎么不听见？”她说：“叫声好像很凄宛，它是为什么呢？”我回答说：“但凡鸟鸣都是求偶之缘故，也许它找不到配偶，就一直啼叫下去，直到找到为止。”

妻又说：“听它的声音充满了哀伤，不像招引异性的那么雄壮与狂热，也没有充满自信的韵味。”

我说：“是的，我也觉得它的声音很忧伤，也许是它的配偶发生了意外。”

大家不说了，各怀心事似的。斯时，我觉得它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凉。我忽然想到要录音，于是我轻轻起床，摸黑找到数码相机，把它调到录音的位置，然后将它挂在阳台的晒衣竿上。

天将拂晓，那鸟还在不停地叫唤，我深深感动它的执着。

世事往往如此，当你发现了一件奇事之后，你自然就会不断地关注它；你越是关注它，你就越感受到它的奇特。

五月五日的早晨，我发现那鸟叫的声音换了位置，是从阳台右边方向传来的。我放眼望去，只见西边那两栋楼之间的天空上飞架一条电缆，电缆中间栖着一只鸟，它背对着我。那“妻，妻，妻，妻，妻去了哪呢”的声音是从它那里发出的。我立即取来数码相机，尽量拉近它的距离，并迅速地将那鸟拍摄下来。由于天未大亮，加上天空白云的衬托，它的影像却像剪纸一般，无法看清它的真实面目。我只好放大观看，根据它的大小和体形特征，我判断，它是一只鹊鸲鸟。然而我从来没有见过杜鹃鸟，我不敢肯定我的判断是绝对的正确。

我想，就算它真的是一只鹊鸲鸟，这几天来它日夜不停地悲啼，

从这个情形来看，也应该是广西版的“子规啼血”了。

如果说它不是杜宇，那么它为什么如此日夜不止的啼叫？除了前面“失恋”和“丧偶”的猜测外，也许还有其它原因呢。

我忽然想到宋人王令的《送春》：“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那是诗人伤春的绝句。古代文人都伤春悲秋，是因为杜鹃习惯于暮春啼叫，他们就把它的啼叫当作凭吊春逝来理解。古代诗人认为，一年四季当中最美好的时光是春季，而春季的定义是一月到三月。到了四月，他们认为最美好的时光就过去了，所以伤感。最持这种观念的人，是唐代著名苦吟诗人贾岛，他作伤春诗曰：“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与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其实，只要人的心情好，一年四季都是有美景的。正如慧开禅师所说的，“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五月六日是星期天，我一天在家呆着。我决意要了解那只鸟在大白天是否也一样的叫唤。后来我发现，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并没有它的叫声。每天从黄昏开始，到第二天的上午七八点，这才是它用心叫唤的时间。我疑问：白天它为什么不叫唤呢？白天才是它的异性朋友出来活动的时候啊！由此可见，它不是为了得到而啼叫，它是痛心失去而悲鸣。一个孤独者，在喧嚣的白天还不见得怎样的寂寞，一但到了晚上和黑夜，他就会特别地感觉孤独与寂寞。鸟与人的感受，应该是一样的。

五月八日，我再也听不到那只鸟的叫声了。我想，它肯定是昼夜不停的啼叫，精疲力尽，耗尽体能而死了。

如果它真的是来自四川的杜宇，那它终日啼叫是应该的。因为上帝给它赋予历史的使命，要它永远传颂望帝与朱莉的爱情，永远流传“子规啼血”的典故。

如果它不是杜宇，而是一只失恋的鹊鸲，那么，情况就反过来了——我写作斯文，宣扬它终身不渝的爱情和为爱情而死的精神，却是那只鹊鸲赋予我的使命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