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汉宫秋》的悲剧艺术
马致远的《汉宫秋》取材于汉元帝时代昭君出塞的史实。历史上的汉朝,自昭宣中兴之后,便进入了一个悲剧的时代。所谓“元、成、哀、平,一代不如一代”,汉元帝“柔仁好儒”的悲剧性格决定了西汉走向衰落不振的道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下,我们的“天涯断肠”杂剧家马致远在取材于历史又高于历史的基础上,在汉弱胡强的背景下,重新塑造了王昭君的悲剧艺术形象。王昭君的陨落牵扯着国家的衰败之痛,异族的欺压之痛以及悲凉的人生之痛。如此一个在广阔的历史画卷中踽踽独行的柔弱女子,到底是什么毁灭了她?
我们首先从马致远说起。马致远年轻时有“佐国心,拿云手”的政治抱负,然而金元之际的社会没有给予他一个这样的机会。二十多年的漂泊生活,他尝遍了人生的耻辱,历尽了生活的苦难,正如他散曲里所言:“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选择昭君出塞这一历史题材,正是寄托了自己对整个时代的感性思考。王昭君乃“四大美人”之一,“美人”乃他自己。落魄的马致远把对“美人”的渴求转移到王昭君身上,他期待在《汉宫秋》里找到自己情感的寄托,因此昭君“颇通丝竹,弹得几曲琵琶”是成为“美人”的必需品。王昭君站在一个萧瑟悲凉的历史之秋,面对荒芜灰暗的人生际遇,恍若马致远提着一壶浊酒,骑着一匹瘦马,面对 “夕阳西下”后注定迎来的茫茫之夜,发出了振聋发聩的毁灭之音。
历史上的王昭君美貌过人,丰容靓饰,可谓“娥眉绝世不可寻,能使花羞在上林”,只是她“入宫数年,不得见御,积悲怨”。王昭君是因为屈居深宫才请求远出塞外的,她并没有如马致远所笔,最后是投江自尽的命运。她的出塞促使了汉匈民族关系的和谐。然而马致远凭借着落拓不羁的艺术笔法,把王昭君的命运安排在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她的悲剧似乎是马致远在《汉宫秋》这局棋里最出彩的一步。王昭君悲剧的过程穿插着《汉宫秋》独树一帜的悲剧艺术,她的毁灭不是因为个人哀怨的性格缺陷,也不是神秘莫测的命运,而是把她置身于丑恶的社会势力面前时,这种把她推向了毁灭的深渊无法调和的矛盾。
《汉宫秋》里多次提到汉元帝的“不自由”,他虽然贵为天子却任人摆布。他喜欢王昭君而无法改变昭君出塞的事实。甚至想多留王昭君片刻,身边的臣子也强加阻隔:“陛下,不必苦死留他,着他去了罢。”马致远在剧中强调汉元帝的“不自由”,是为了达到王昭君“不自由”的效果而细致地穿针引线。一方面,汉元帝虽贵为天子却无法挽回一个弱女子的悲剧命运,这个由历史开的玩笑形成了个荒诞的矛盾,而这个矛盾让悲剧的过程起伏跌宕,立体感十足;另一方面,作为主场角色的汉元帝,他的内心活动全部都是围绕着王昭君而展开的。在《汉宫秋》【梅花酒】一曲中,他唱道:“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这是浸透到内心深处的悲凉与伤痛,至此王昭君的悲剧更显得淋漓而深邃。
王昭君的悲剧,《汉宫秋》里的奸臣毛延寿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如果不是他在美人画里弄虚作假,也许王昭君不会“养在深宫人不识”。如果不是他背叛朝廷,勾结异邦,王昭君便不会落得个远出塞外的悲剧命运。但是历史没有偶然,这一切看似偶然的事件,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已经成为了必然。《窦娥冤》里的窦娥,她的悲剧命运和元朝的黑暗腐败是息息相关的。同样,《汉宫秋》里的王昭君一样翻不过历史这黑暗的一页。气数将尽的西汉,尽是“干请了皇家俸”的无治国之才却有败国之心的庸臣奸佞,王昭君纵有倾世之貌亦是无力回天了。《汉宫秋》里 提到的匈奴,无疑是拉着破马车上的王昭君驶向无底深渊的汗血千里马——谁能逃出这悲剧的深渊呢?前面已提到,是时代的丑恶和社会的腐败促成了王昭君的悲剧命运。《汉宫秋》很好地处理了这些导致悲剧的作用力,当它们汇流在一起的时候,这种悲剧无疑更具有震撼力和感染力。
回到王昭君本身,她是经过《汉宫秋》艺术改造后的形象。《汉书》和《后汉书?南匈奴传》都记载在昭君出塞的这一史实。历史上有不少文人墨客为王昭君的悲剧命运而慨叹不已。石崇的《王昭君辞》提到“杀身良未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这里写了一个忍受着痛苦,积愤偷生的王昭君;沈佺期的《王昭君》提到“薄命由骄虏,无情是画师”,这里写了一个薄命的红颜,无奈地自怨自艾。而《汉宫秋》里对王昭君形象的塑造却站在了让人叹为观止的艺术高度上。《汉宫秋》里的王昭君是一个敢于挑战命运富有爱国热情的王昭君。为了调息汉朝和匈奴的民族关系,她主动请缨出塞。汉元帝含情脉脉的惋惜没能挽留她远走的步伐,塞外荒凉壮阔的风景更是把她的悲剧提到了一个“崇高”的层次上。然而她不甘于在历史的暗流中渐渐被吞噬,她最终选择了投江自尽——用富有尊严而悲壮的方式与她无法把握的命运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决裂。这样的昭君怎能不使人崇敬呢?中国的古典悲剧一般都悲得不够彻底。《窦娥冤》的窦娥虽然死了,但是她临终时说的“血溅白练”、“六月飞霜”,“抗旱三年”都一一得以实现,这给悲剧蒙上了层温情的面纱。《汉宫秋》的王昭君死了,奸臣毛延寿也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然而,王昭君毕竟是被毁灭了。马致远用他细腻的笔调把王昭君刻画得堪称完美,然后用他忧郁的笔调一步一步地把王昭君送上了绝路。这样的昭君怎能不使人惋惜呢?
《汉宫秋》悲剧气氛的渲染与白朴的《梧桐雨》颇为相似。《梧桐雨》语言华美绮丽,绚烂多彩,它把主人公的情感世界极力地铺排在读者面前,以造成一种难以自抑的悲剧气氛。“梧桐”这一形象让我们联想到孤独与感伤,同样“汉宫秋”这个名字也很好地渲染着一种孤苦凄凉的氛围。这种孤苦苍凉的气氛,主要是通过汉元帝细腻得酸溜溜的内心世界表现出来的。在第四折中,作者用大量的篇幅把汉元帝的那如决堤之潮的相思之情倾泻而出。可以说,这一折的靠的是人物内心活动的铺叙促使了剧情的发展,从而使得悲剧气氛由外而内地奔腾迸发到了极致。在【十二月】一曲中,汉元帝思及远在塞外的昭君,悲凉地唱道“休道是咱家动情,你宰相每也生憎。不比那雕梁燕语,不比那锦树莺鸣。汉昭君离乡背井,知他在何处愁听?”面对人去楼空的梦境,汉元帝触景生情:“一声声绕汉宫,一声声寄渭城。暗添人白发成衰病,直恁的吾家可也劝不省”。尽是离怨别恨的渲染铺叙,如果不是马致远那富于文采悲凉的笔调托起人物内心世界复杂细微的内心变化,整部杂剧至此定得落入平庸无奇了。
历史已逝,美人不再。当我们再一次走入《汉宫秋》,感受着那浓浓的悲剧意蕴,难免感慨颇深。而不老的昭君自留落雁之美貌,千世之美名,任人叹息千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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