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没有到外边踏春了。儿时的那些纯真的念头,被生活的琐碎和肮脏以及成长的艰辛和无奈搞得一塌糊涂。于是,在越发遥远的记忆里,春天只成为一张纸上没有色彩和温度的一个普通名词,而不再是立体的触手可及能让人齿颊生香的东西。壬辰龙年某个乍暖还寒的早春之日,单身多年的我终于和爱人执手相牵,并肩走进荡满鸟鸣洒满花香的新生活,而春天这个曾经只是纯粹意义上的普通名词,也再一次被我用心品味出她经年的醇香和久违的质感。
还是这个日渐温暖的春天,本县张店镇老文友王拴富邀请我们到他的村庄崖底村观赏漫山遍野热情开放的连翘花和山桃花,并在自家小院准备了自己和家人平常舍不得吃的土鸡蛋,而手擀面则出于其妻之手,在不同时节都曾造访过崖底的我们几个也都吃过几回。平常多被麻木的世俗人情和繁杂的材料工作浸润甚至包裹的我们,能暂时在这个鸡犬相闻的西部山庄真正大敞心胸开怀一笑,是很不容易的。于是,省文联《九州诗文》主编、屯留籍诗人毕福堂先生在回到麟山绛水的第二天,便和我们早早驱车前往张店。这个县城所谓圈子里的几个作者除了广电局王俊在山东寿光开会、文联刘晓红要到外边照相、经贸委秦伟在河南开封办事、政府办王志斌要给县长赶材料等不能西赴之外,大都到齐了。县一中周晋凯老师和我一样,主要精力用在虚无缥缈的风雅颂上,写诗多年,文字锤炼较为精工;刘建刚老兄宅心仁厚与世无争,他在篇幅较长的体裁如报告文学方面,下工多年也有不错的写作功底;毕福堂先生自不必提,他的诗歌当年在全国都曾制造出过一定影响,此次西行带着他的发小海红;在张店街上开移动代办处的李翠红老姐,高中之际便是县里露出头角的诗歌新秀,字里行间充满一个女人特有的娟秀和细腻;而在目的地等待我们的王拴富老师,则是一个纯粹的农民作者,上学不多的他在生活的重压之下过早出现明显的皱纹,古铜色的脸庞甚至都被生活的风霜打出了老茧:就是这样几个在不同的岗位和角落里用心求进奋力谋生的人,因了诗歌散文小说等的缘故而相遇相识,在这个文学现状普遍低迷的时代里被文字的细绳牵拉到了一处。
一路西行。快要走到河神庙时,路的左侧出现几个出家的和尚尼姑。他们均腿上绑着护膝,手上戴着手套,每前行几步便跪下来朝西磕头,如此反复而不停歇。毕福堂先生自来是向善之人,近年来又敛心凝气对佛参悟较深,便在每一个西行僧尼之处停车询问几句并双竖拇指以示敬佩,而坐在旁边的我,则像模像样地双手合什与他们致意。其中两个年纪看上去并不大的尼姑,满脸是汗,头脸脖颈都被晒得黢黑,朝我们笑笑便继续磕头行路。在这个人生观价值观普遍缺失或迷茫的浮躁时代和社会里,我不知道这一群从河北石家庄出发前往四川峨眉山朝拜而途径山西屯留的僧尼们心里到底对信念和信仰持什么态度,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出家人,但是他们步步朝西的路途中无数次的贴地叩首,总也表现出了一些比较纯粹和干净的东西,而不似现在这个官不像官、民不像民、一切价值被摧毁、人心需要被重建的所谓和谐社会。毕福堂先生在人生中和官场上几度沉浮,他对这些看得更深更透,手握方向盘的他一声长叹便已说明了很多问题。于是,我们在路上对薄熙来等社会热点事件和现阶段房价油价物价等百姓之苦的猜测和谈论因这几个叩首西行的僧尼的强烈对比而变得越发激烈起来。复杂和纯粹、公德与私心、虚伪跟虔诚,几个人性及社会深处的生存概念在前往崖底观花赏景的路上让我怎样也轻松不起来。
车拐入那条下坡的窄窄小道,不一会儿,崖底村到了,王拴富老师已经站在他家的坡下翘首等待。一溜老旧低矮的土坯房,草棚下停着一辆农用三轮车,大大的栈子里玉米堆积,小院里铺着几块石板,一副虽不富有却很平静雅致的样子。这几年来过这里好几次了,我站在他家的院子里还是禁不住感到亲切,这里的一切和小时候自己所处的环境总有一些相似之处,所以这既是因这个农家小院而起的亲切,也是因浆白童年和发黄岁月而起的亲切,更是因苍茫人生和万千回忆而起的亲切。天气已经不早,我们几个开始陆续进山。村中公路的边上,是一条潺潺流淌的清澈见底能将泥沙石块尽收眼中的小河,据王拴富讲此河源自屯留和安泽两地交界的盘秀山。这些年也走过了不少地方,见过的很多河流都变得面目全非,工业排污和厂矿生产让河流黑水臭水肆意奔淌甚至只留河床而不见水花。似乎只有去年夏天和顺之行见到的那条松烟镇许村的溪流才有眼前这条河的清澈容光。周晋凯老师年届天命,但仍然抱有一颗可爱的童心,我们沿着公路前行,而他一个人沿着小河踩着石头,似乎在边走边寻找鱼虾螃蟹。我正在揣度这河里有没有虾蟹的时候,他已经从一块石头下摸出了一只螃蟹,张牙舞爪还浑身带着泥沙。真的好些年没有过这种生活了,我自小学毕业起再没有去过余吾北边那条称作“饮马坡”的河边,据说那条河也已因开矿而彻底消失,小时候跟着同学去河边捞虾逮蟹的那些童年经历,也似乎变得越来越模糊。而今天,崖底村的一条小河让我重新捡拾起了多年以前那些曾经温馨的过往。几个人站在河中间一块石头上的留影,也成为崖底之行的一段和水相关的美好回忆。毕福堂先生建议下次有了机会,我们自带啤酒凉菜等再来这条河边盘腿打坐,尽情畅饮,此提议得到大家的同声赞和。因为在我们的心中,一个地方因了山的傲立而豪气倍增,因了水的流淌而越发灵动,崖底村靠峻山而临溪流,闻鸡犬而听蛰鸣,正是一个抒心养志、谈诗论文的绝好所在。
约莫有二里左右的路程,我们沿着公路深入到里边别的村子,也站在了黄艳艳的连翘山下。玉米快要下种了,地里的土刚被翻过,踩上去虚塌塌的,我穿着一双崭新黄鞋的脚也几乎能全陷进去。我心怀虔敬慢慢蹲下来,用手抓起一把还显潮湿的泥土放在脸前用力地嗅了嗅,我知道这把泥土里边不但有庄稼生长所需的肥料,更有我的童年我的记忆甚至我遥远的未来。我生在这片黄土之上,最终我还要像勤劳一生的祖母一样再次回归到这片黄土之下,化作肥料长出庄稼,如此反复生生不息,用另一种方式将有限的生命无限地传衍下去。泥土,也许就是我的宿命。暖风之下,地边的新草间杂着枯叶铺展开来,崭新的力量主导着这片土地。抬头望望成片怒放的连翘,低头瞅瞅脚下无际的湿土,我对自己说:春天到了。连翘是一味中药,好像有下火解毒之功效,曾经卫校毕业的我多年不涉及这些,几乎都忘了。它在未成熟之前叫青翘,成熟之后叫连翘,这里方圆几十里的农民包括王拴富夫妇在秋收之后,便满山遍野跑着捋连翘然后进城卖给药材公司,这也是他们生活来源的一大部分。我用相机忙不迭地拍下黄黄的连翘花,才发现长长的连翘茎条上都长着尖尖的小刺。连翘花的花瓣清瘦简约,像一个长相清纯的年轻姑娘,这让我想起金庸小说里边那个不知名的据说是杨过小龙女后代的黄衣少女。唯一不同的是,黄衣少女神龙见首不见尾,而眼前的连翘花则大方得多,漫山遍野开成一片,依山傍水风姿绰约。
这里四围都是黄艳艳的连翘花,也间杂些粉红色的山桃花,但是不多。前几天刚下过雨,上山的小道湿乎乎的很难走,我们就站在山脚下说说笑笑,呼吸着这潮湿的略带甜香花味的春风。心到则不必身到,而观花赏景的我们身心都到了,不上山也觉足矣。王拴富老师不停地介绍去年一年和老伴捋了多少连翘卖了多少钱,言谈举止间心满意足的表情时时可见,但是谈及起早贪黑地上山下沟的那个辛苦劲,眉宇间又多少带着些心酸无奈。生在山里就得认命,脚下的土地才是自己最基本的起点,就像幼年丧父还左腿残疾的我一样,自幼及长在余吾古镇都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钱无一分的“三无”人员,从小就因贫穷困顿而变得孤独自卑甚至胆怯的我总是觉得余吾镇似乎只是我的驿站和旅店,而非能让我感觉丝毫温暖的故乡。甚至说现在已婚的我,在余吾镇仍然找不到任何“家”的感觉。就像前段时间结婚,交涉数次都未能得到家族里其他健在长辈的允可,于是在余吾西街这个我出生并成长的地方举行完婚典礼成为这辈子永远的奢望和遗憾;也于是,在结婚这件人生大事正式举行的时候,面对记忆中养育我长大成人的祖母的音容笑貌,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从小到大,敏感而细心的我对余吾的一街一巷一草一木都太熟悉了也太有感情了,而它之于我,则只是人生的车窗外一个途经的地方。思绪如飞,想得远了,我是说人的命运在出生的时候已经被周围的条件和环境决定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才是能用信念和努力去改善的。王拴富老师谈着连翘花,喜忧参半,而他对脚下的这块土地的感情,还是比我要深厚得多。
快到中午了,和煦的春风中我们陆续往回返,午饭改在了张店街上,这一突然决定让本已准备了一上午的王拴富老师的老伴一时变得手足无措。回返时我才注意到路边有很多老旧的房子,有的几乎已经坍塌,梁椽裸露,泥坯颓然,不再能住人。我小时候住的也是这样的老屋,每到下雨天气,祖母就变得寡言少语,默默地用几块油布将炕上的被褥一个个盖住。我则一个人趴在窗台上眼望着院中密密的雨线而为将来的不可预测愣愣出神。尤其是夏秋之际的连阴雨天气,老房子都有被洇塌的危险。就是在这种年复一年淡淡的忧伤和恐惧中,我一步步从老院里走了出来,而祖母则永远都没能看到有哪个儿孙肯为她补葺一下漏雨的破屋。眼前曾经尽力遮风挡雨的老屋像每一个不可避免地走入岁暮残年的老人一样,经历了风雨也经历了沧桑,面对崖底村这些老屋的残垣断壁和根基旁边长出的一蓬蓬野草新花以及打边上走过的一群公鸡母鸡,我心头如掠过一道小小的电流,童年和岁月两个概念再一次倏然闪过脑海。
下午的几小时我们又去了同在西部位置偏南的西流寨。据当地人讲,这里以前因是战火临近的地方,所以一路上好些村庄都叫某某寨,一个寨字本身就有打仗的意味。下午我们一路上循环往复寻当年的上党关而不遇,后来才知道沿路打听的那些年轻村民他们自己就不清楚,其实我们当时已经很接近此关了,此实为憾事一件。上午我们在崖底河边呆的时间很短,原本说下午在西流寨补上的,却又因找上党关费了时间,准备到此处河边游玩的计划也随之泡汤,此乃第二件憾事。看来好事成双,糗事有时候也是成双结对的。好在西流寨村中有一座据说是数百年前某知府的大庭院,多多少少弥补了一下我们因寻关不遇、找河费时而生发的缺憾。去年夏天,我也曾随一些文友来过此院,当时是去某村看一所谓牡丹神灵时路过的,不曾细品。这个院子据主人讲名曰“庭芳院”,其实这名字是我自己音译出来的。我当时问他院名是哪几个字,四五十岁的中年主人及其二十出头的在太原富士康打工的儿子也不清楚,他们只说一辈一辈的故老相传就这个名字,到底哪几个字却不知道。“满庭芳”是个不错的词牌更是个有诗意有韵味的生活环境,既然祖上出过市委书记这样的大官,那么叫一个“庭芳院”自不为过。这也是一个姓王的家庭,一进三院、步步登高的格局还是我平生仅见,我小时候在余吾那个大杂院是个二进院。一进三院的庭芳院大门上镶有匾额,写着什么倒是忘了,门里的照壁是团花飞鸟图案,砖瓦镶嵌凹凸有致。院里很是破败了,从外向里明显有走上坡路的感觉,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基本的元素和要求吧。靠外的两个院子都已没人居住,东西厢房颓败不堪,仔细看却都是以前名副其实的两层的大门楼,主人说那便是古典小说和戏曲里常讲的“绣楼”,官家小姐住的地方。我抬头,大门楼经过数百年的风雨剥蚀和霜雪浸润,似乎还能闻及一点点官家小姐当年峨眉淡扫的脂粉风华,还能闪现一重重她们莲步轻摇的娉婷倩影。而这一切,随着岁月韶光的不断流逝,终已变作经年的传唱而淡远开去。唯有院中那株单薄的梨树,岁岁结青叶、年年发新枝,见证着这个老院不断嬗变也日渐颓废的一切。
最里边的院子的主房都住着人,堂屋三间,东西间各两间,一共七间房子,而东西屋则都做了库房之用。我是先进西间房去看的,因为我小时候就一直住在余吾西街大杂院光线不好的西间房里。西间房总体看来和我儿时老屋的布局基本一致,靠窗处一铺干净的火炕,炕边靠门口是一盘精致的砖炉,里边靠墙有一架看起来厚重憨笨的木质楼梯,楼梯也是小时候常见的那种纯木料的类型,结实耐用,甚至在上边睡觉都不怕塌下来。楼梯下的墙上,贴着红太阳的塑料图画,淳朴善良的中国人尤其是广大农民被一些所谓的主义和思想欺骗戕害了几十年,仍然在内心对这些不合理的东西抱着麻木的幻想。西间房外的风口圪廊里,也有一个砖砌的火炉,这炉子是天热时候用的,主要烧柴烧树枝烧玉米秸秆等。它的结构像极了我儿时那个砖炉,我似乎看见年迈的祖母坐在小板凳上,近视眼又有些老年白内障的她倚身凑在炉子的进柴口不停地吹着,炉中的火苗便霍霍地燃烧起来,锅里的饭菜便冒出了蒸腾的热气。祖母去了已然六年,在崖底在西流寨在屯留的西部山区,我却因土地、因老屋、因做饭烧柴的炉子,而不断地想起了她。是的,一生清贫吃苦耐劳而又待人和气勤劳善良的她,用一个中国女人所特有的濡热亲情和深明大义喂养教育了我,更深深影响了我。祖母已然被刻在我的骨头中间和血液深处,成为我立身处世的一个显眼的文化标杆,她的那句“劳动才能生活”的谆谆告诫也将会是我一辈子社会生活的信念坐标。站在这个似曾相识却又不尽相同的老院子里,我一次次被眼前的古旧阁楼、青砖灰瓦、雕花窗棂、木槛石墩所感动,一次次被记忆中曾经的温暖细节所感动,一次次被人生路上所遇到的那些或好或坏的人和事所感动,更为无数个春秋季节里坚持不懈咬牙坚守的自己所感动。我的人生,在这个年满三十的春天里得到了更大的锤炼和更高的提升。
从崖底和西流寨返回到县城住所后的第二天清晨,我听见小院南边墙根某处的檩条椽棒堆下传出几声细细的猫叫,从邻居的口中才得知这里刚刚出生了四只可爱的小猫。这个春天,院里的樱桃花和梨花也刚刚开过了,而我门外的两棵山楂树正用密匝匝的花朵和绿油油的叶子吸引着嘤嘤嗡嗡的大量蜜蜂。站在这个日渐暖和而又生机盎然的美好春天里,我伸一个大大的懒腰,打一个亮亮的响指,迎着春风意气勃发向外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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