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农机的发展与普及,即使是乡村,也是极少能够看得到水牛了。清明节回家,路过村前的田野,一片马达声,恍惚的,想起家里曾经的那头水牛。
那时,我还是小学年纪。它落地的那一刻,我没能看见。据村里流传下来的据说,小孩子看牛犊出生,脑子会变笨。不过,我倒是见着它落地后的情景。印象中,它身上似乎裹着一层透明中夹带着血色的液体,隔着那层液体,能看得见杏色的毛发,成漩涡状贴在同样杏色的身体上。它一直趴在地上,四肢并用,发着抖要从地上站起来,但每次都只是站起一点点,就又摔下。水牛妈妈在一旁不断地用嘴拱它的尾部,似是鼓励一般。爷爷说,牛犊出生后,要在一旁看着,直到它完全站起来,才能确定没事。
它再大一点,差不多到鼻子穿孔的年龄。那时候的它很调皮,到处乱跑,又没有绳子可以牵引住它,只好派个“专职人员”看着,等它走到一定的距离把它往回赶,免得它“出走”,还得时时留意它有没有在不经意间偷吃禾苗。不过,这倒是比刚穿鼻子系上绳子的它容易看管一些。刚系上绳子的它,真正是初生牛犊,完全不听使唤。那时候,它有自己的思想,也有了力气,还挑食。它想去某一处,你即使把它往回赶,它依然顾我,稍一用力扯绳子,它吃痛之余会到处乱跑,要是跑远了,花点时间还能找回来,最怕就是它跑出去偷吃或是糟蹋了别人的庄稼。我曾经试过放它去吃草,还没从树上解开绳子,就被乱奔乱跳的它踩了一下脚面,痛得我直掉眼泪。
不过,这些,相比于要教会它农耕,就又轻松得多了。教牛耕作,是一个体力活,也是极耗耐性的。我曾经见过爷爷调教它。把它赶到水田后,它就站在水田中央,大眼睛瞪着爷爷,一动不动。爷爷在前面使劲拉它,不动,后面赶它,也不动。爷爷只得找来一条手指粗细的竹子或者棍子,用力抽打在它尾部。它受痛,一声惊嘶,整个儿飞速向前跑出十数步,扯得爷爷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水田里。爷爷双手紧握绳子,想让它调转身子,一直扯到面红脖子粗,手上额上青筋毕露。这样的情景,在那个夏天无数次重复,那样酷热的夏天,那头水牛,还有爷爷,一起在水田上同节律呼吸。
而这种调教牛的方式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一句调教小孩的话,乡下的人调教自家孩子,孩子老是不听话,长辈就会说:你这孩子,真难教,牛那么难调教的动物,都调教过来了。弦外之意,就是说孩子的脾性比牛还倔。
不过,经爷爷调教的水牛,却是诚实、勤恳的。不像某些人家调教出来的水牛,精得跟什么似的,如果是身体强壮的男人带它耕作,它就老实听话,如果换作妇女或是小孩,就几乎是走两步停一步,它不想动的时候,无论怎么拉赶它都不动。所以,农忙时候,总有很多人喜欢来我家借牛。
而从小到大,和哥哥相比,我对牛的感情相对要淡出很多。初中以前,哥哥是专职的一个放牛娃。每天放学后,他的工作便是放牛。从书包里抽出一本书,走出大门把嗓子一扬,便有好几个小孩答应。傍晚,他们就骑在牛背上,嘴里吹着竹哨子,晃悠悠地踩着夕阳归来。这是我一直羡慕的情景。小学二年级,学到一首古诗: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悦。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里面就有一幅插图,一个扎着牛角髻的小孩横拿着笛子骑在牛背上,一边扭过头看旁边树上的知了。那时我就想,要是我也能骑在牛背上,该多好呀。但这个想法一直没能实现,原因很简单,我怕摔,怕痛。
初中时,我整理家里的书纸,看到哥哥的一本作文本,里面有一篇文章也提到水牛,不过,这篇作文却很沉重。里面说到家里要把老水牛卖掉,哥哥和老水牛的感情很要好,一直在一旁捣乱。妈妈就让哥哥到村里小店里买酱油。哥哥拿着酱油回来的路上,正好看到牛贩子拉着老水牛走。哥哥说,他看到老水牛对着他一步一回头,在拐弯角的时候还流下了眼泪,心都碎了,跑回家自己躲着哭。那件事,我脑海里还有些印象,但我却没有哥哥的情感,突然间看到哥哥的这篇文字,心里便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水牛的一生,相对于人来说,是极其短暂,却也是极其辛劳的。比如那头水牛,那年,爷爷调教了它一整个夏天,它却跟在爷爷身后走了一辈子,最后,还逃不出被屠宰的命运。
叹息归叹息,如今,水牛已经越来越淡出人们的视线了,许多人,甚至不知道水牛为何物,而我,也只能从记忆去找寻了。
-全文完-
▷ 进入夜露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