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坠这个人有点憨，个头不高，眼睛特小，嘴巴特大，给人的感觉面部五官极不成比例，好像是胡乱堆放在一起，第一次看见他，你都会埋怨上帝太马虎，造人的时候不是偷工减料就是忙于别的事情，就这么随便捏吧捏吧草草完工，对人家锁坠也太随意了。

锁坠30多岁还没娶上媳妇，眼瞅着快奔40了，他爹求哥拜姐地四处托人想给他说个媳妇，开出的唯一条件：是个女人就行。可媒人一看到锁坠的模样，再联系他家里的实际情况，都摇头，哪个女人愿意跟他啊。锁坠家很穷，两间破旧的茅草屋，家徒四壁，除了睡觉的床和吃饭用的锅碗，恐怕很难再找出什么别的家具来，母亲死的早，他爹一个人拉扯着他，用老头的话来说，能活这么大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很多村民回忆那时候的锁坠，都说他的憨在于认死理。锁坠不爱言语，人家跟他说话，他只是嘿嘿傻笑几声就算是答应了。三十多年前的苏北农村，生活条件和解放前没什么两样，一年四季地瓜糊涂和煎饼咸菜，锁坠居然能吃的如此结实，壮得像牛，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锁坠一直记着他爹的教导，人的力气就好比是井里的水，用完了第二天就会再冒出来，因此从不偷懒，队长交给的活，他总是第一个完成，而且保质保量。

队长很喜欢锁坠，大概是1978年春季种地瓜的时候，安排他担任生产队的副队长。这副队长职务在全队300号人当中算是第三把交椅了，可你千万别把它当成是什么大干部，队里的大事小事还是队长说了算，队长不在家，会计说了算。每天晚上，队长把第二天要干的活安排给锁坠，第二天早上天一露亮，锁坠就会幽灵一般吹响上工的哨子，沿着村庄中间的巷子，从南到吹到北从西吹到东。急速的哨音好比是起床的军号，村民们从睡梦中醒来，开始刷锅做饭。仅仅一个小时过去，锁坠到家啃完两张地瓜煎饼后，又会准时回到巷子里，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吆喝：下湖干活了。村民们丢下碗筷，纷纷扛起农具走出家门开始一天的劳作。有爱睡懒觉的村民，睡眼惺忪地从茅厕的墙上探出头来，对着锁坠就骂：“狗日的催命鬼，赶着投胎啊。”锁坠也不生气，嘿嘿地傻笑两下，沿着巷子继续他的吆喝。

在锁坠看来，骂几句算什么呢，村里那么多人，队长偏偏让他当副队长，这是对他的绝对信任，不早点起，地里的活当天干不完。一年当中最忙、最累的是夏秋两季，收割、运输作物和肥料、犁地这些重活都由男人承担，播种、锄地、扬场等活计归女人。那时候没有拖拉机，用手推车，锁坠每次都是运输队的领头人，他的小推车上总是装的满满的，几乎看不清道，一路小跑着，其他男人们远远地跟在后头，推着车吃力地追赶着锁坠，嘴里不停地用粗俗的语言咒骂着前面这个不知疲倦的副队长。

相比之下，锁坠倒是非常喜欢领着妇女们干活，因为劳动中能听到她们欢快的笑声，同时还可以偷*窥视她们婀娜的身姿，在这种愉悦的环境里，不知不觉就把活干完了。有时候，妇女们也骂他，但他不觉得难听，三十多岁未近女色，在妇女们的笑骂声里似乎能找到那么几丝温馨。大多数的情况下，妇女们都喜欢和他开玩笑，农村结过婚的女人开玩笑从来不注意场合，荤的素的啥都敢说，每次都把锁坠听得满脸通红好像喝醉了酒，心里却跟猫抓似的痒痒。有一年夏天的某个中午，锁坠领着十多个妇女在花生地里锄草，一点风都没有，毒辣辣的太阳照射着大地，仿佛着了火，每个人都是湿漉漉的，好像刚从水里捞上来。锁坠已经锄了三垅，妇女们第一垅还没到头，二牛妈喊了一句：“锁坠，歇歇行吗？”锁坠停了下来，他的嗓子眼已经开始冒烟，头昏脑胀好像是虚脱了一样。十几个人走到地头的树荫下，虽然没有风，但感觉清凉了不少，稍微有了一点体力的妇女们恢复了往日的疯劲，开始拿锁坠打趣。　“锁坠，你不累吗？”“锁坠累啥，他每天搂着锄头睡，哪像你，昨晚肯定没干好事，今天跟病秧子似的。”“锁坠，你晚上想那事吗？”锁坠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咧着大嘴嘿嘿傻笑，他不知道那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想那事肯定很舒服，要不这些老娘们怎么会如此的眉飞色舞呢。

由于衣服已经湿透，几个妇女开始脱下上衣，用力地拧去衣服里的汗水。三毛妈的皮肤很白皙，两只硕大的*房在小汗衫内一颤一颤的，好像是兔子。“看什么看，没见过吗？”　“想不想吃一口啊，锁坠？”二牛妈笑着问。锁坠害怕地低下了头，心里好像闯进了几只兔子在跳。“立柱媳妇，你奶水还有吗，给锁坠喂点？”众女人哈哈大笑，一起向锁坠围了过来，锁坠哪见过这阵势，针刺般跳起，连锄头都没拿，逃之夭夭了。

锁坠的副队长生涯只维持了三年，大包杆开始了，生产队里啥都分给了各家各户。土地一到手，村民们都跟疯了似地，玩命地摆弄着各自的庄稼，潜藏了多少年的能量瞬刻间爆发，上工无需别人吆喝，恨不得起的比鸡都早，睡的比狗还晚，谁都想把小日子整得红火起来。人们慢慢开始习惯各自为战，但是在心灵深处又隐隐约约地觉得，生活中似乎少了点什么。是的，我们的副队长锁坠同志不用每天早上去吹哨子了，再也听不到锁坠那破锣一样的吆喝声了。新的习惯取代了旧的习惯，人们的心情总是在这种新旧交替之间纠结着，好日子刚开始，人们顾不了想那么多。就在这一年，锁坠的爹生了病，60多岁的人好像已经90岁那样老态龙钟，什么活也不能干，锁坠一门心思地想，多打点粮食吧，卖了钱就把爹送医院治病。

从第三把交椅上退下来的锁坠，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他那二亩地里，他不像现在有些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人那样失落和彷徨，他的释然在他那二亩地里得到充分体现，庄稼长的比谁家都油旺，田埂整得像狗舔一样，比谁家都瓦亮。他甚至想不干了也好，可以有时间照顾爹了，父亲把他拉扯到现在不容易。老头的身体比较虚弱，听村里老人讲，狗肉大补，锁坠偷偷卖了仅存的半口袋麦子，到镇上买了几斤狗肉，他爹勃然大怒，大骂败家玩艺，锁坠苦苦求了一个晚上，老头就是不吃，直到几天后狗肉快变味的时候，才勉强吃了点。这一年秋季，毛蛋家的狗在村头被拖拉机压死，毛蛋妈舍不得仍，就把死狗送给了锁坠，锁坠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将狗剥皮洗净，又向邻居借了点佐料，煮了大半锅，诱人的肉香在村子里飘荡了足足有三天，围观的邻居开玩笑说：“不会把狼招来吧？”　“怎么可能哦，山离我们还有八十里地呢。”锁坠爹吃了毛蛋家的狗肉，精神明显好转，这件事也启发了锁坠，可不可以到附近的村看看，如果谁家的狗死了，可以买来煮给爹吃。

第二天，锁坠去了附近几个村庄，果然收到了两条病死的狗。和先前一样，把狗剥皮煮了，爷俩每天都吃着煎饼和狗肉，老头的身体一天好过一天。可没过多久，锁坠又发现了新的问题，天气还没冷，狗肉要坏，何不将剩余的狗肉拿到市场上换点麦子呢，这个原始的商品交换在锁坠的脑海里一闪现马上就变为实际行动，果不出所料，很快锁坠就将剩余的狗肉出了手，不过换回来不是麦子而是钱。这是锁坠淘来的人生第一桶金，从此也将我们的副队长同志变成了职业狗肉经销商，他从周围的村庄买狗，死的活的都要，回到家宰杀，然后支起大锅调味煮熟，最后拿到市场上销售，生意甚为火爆。有时候，我们也纳闷，为什么一些简单的经济问题，在一些所谓的经济学家们那儿会变得如此深奥，他们总是喜欢用一些难懂的理论和绕口的词汇把浅显的问题搞得复杂化。我们的锁坠同志大字不认得一个，他甚至连克与公斤都分不清楚，居然能把集采购、加工、销售的一条龙服务搞得如此风生水起，不得不令人开始鄙视经济学家们的故弄玄虚。

锁坠攒了钱，老父亲的病得到了医治，两间茅草屋翻建成了宽敞的瓦房，添置了一辆新自行车，再也不用提着篮子沿街叫卖狗肉了，他有了固定的摊位。地里的庄稼活一点没落下，生意更是红红火火，锁坠以他的富裕再次引起村民们的强烈关注，热心肠的媒婆们纷纷上门提亲，锁坠把先前的征婚条件作了一次微调，除了是女人这条以外，又加上了一条：看不顺眼的不要。锁坠开始了一次有一次的相亲，但始终没有定下来一个，他爹气得再次破口大骂：“有俩小钱开始烧包了吧。”锁坠解释：“庄稼不好耽误一季子，女人不好耽误一辈子。”

人们开始怀疑锁坠脑子是不是进了水，或者是生理有毛病，直到有一天傍晚，锁坠从市场带回一个疯女人，更加深了村民的先前怀疑，人们好像去动物园一样，拥进了锁坠家。疯女人看不出年龄，头发结成了饼子估计有三年没洗，衣服根本看不清颜色，旗子一样披挂在身上，身上的味道和茅厕里的气味差不了多少。疯女人是个哑巴，脸部的轮廓倒也周正，望着呼啦一下涌进来的村民，那女人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畏畏缩缩地蹲在墙角，嘴里发出呜呜啊啊的低鸣。锁坠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向人们解释事情的原委，他爹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不停地吧嗒着旱烟。听了半天，人们终于弄明白，锁坠在市场的一个墙边看见了这个疯女人，好像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就随手切了一块狗肉递给了她，等到锁坠收摊回家，这女人居然跟着来了。锁坠赌咒发誓这女人是自己来的，也不是他媳妇，众人失望地纷纷离去。

第二天，当村里的男人们看见锁坠领着疯女人出门的时候，他们惊呆了，如果说昨晚还是一种嘲笑和讽刺的话，那么今天，他们的内心就是一种近乎绝望般的企羡，这个用一块狗肉换来的疯女人太美了。经过一夜的梳洗打理，疯女人的形象来了一次彻底的蜕变，柔顺飘逸的长发，粉白而又端庄的面庞，错落有致的五官，不得不佩服上帝的造化，假如说锁坠的长相是造物主的塞责涂鸦，那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上帝精心描绘的一幅美丽图画。疯女人看上去不超30岁，虽然穿了锁坠的肥大衣裤，但她的身上体却完全体现出风摆杨柳的万般娇媚。

疯女人不认得字，也不会说话，人们不知道她的姓名，也不知道她来自何方，从此就在锁坠家住了下来。虽然偶尔也会犯病，但更多的时候，她会坐在门口，恬静而又温柔地注视着村头的小路，人们知道她是在等锁坠回家。

锁坠和疯女人结婚了，那一年锁坠40岁。对了，疯女人有了个名字，叫小甜，锁坠给起的，村民们都说锁坠憨人真有憨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