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张也是我幼时的唯一一张照片,它已经被岁月浸染的微黄。和我合影的不是我的父母,而是我幼时的保姆——双姨。成年后我总是被父母的细腻和无私所感动,因为在那贫穷的日子里,他们没有忽略那个悄然走入孩子生命里的、但却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人,用一张照片铭刻了一段岁月,令可能朦胧的往事永如昨日,真切而清晰。近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为了免去频繁取放相片的麻烦,我干脆将它搁置案头,如此双姨恬静的笑容上便时时入眼,闲暇时,我便任由那旧事如涌起的浪涛将我裹挟而去……
也是初冬的早晨,太阳同样这般懒懒地照着,高远的天空里偶尔掠过一只没有鸣声的飞鸟,树木把光秃秃得枝杈直伸向天空,枯黄的草儿也恹恹地睡着,天地间仿佛没有一点生机。三岁的我寂寞的趴在窗台上等双姨到来。只要双姨的身影在窗口一闪,,我立马从凳子上溜下来大叫着冲出屋子去接她,双姨总是赶紧搓搓冻得冰凉的双手,一下子把我抱起来,把冻得红苹果一样的脸蛋挨在我热乎乎的脸上,咯咯笑着问我凉不凉。我顾不得回答她的问话一个劲儿缠着她带我出去玩,双姨便搬着两张小凳子放在背风的北墙根下。太阳暖乎乎地照着,我坐下来扯着双姨的手夸张地前仰后合地高唱起来:“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接闺女,叫女婿,就是不让小仙仙去,不让去,也得去,骑着毛驴赶上去。”唱完了,我便拽着双姨的后衣襟屁颠屁颠地跑上几圈,接着坐下再来,我总是乐此不疲,双姨也总是笑眯眯的陪我玩,从不记得她会厌烦。双姨一双大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两条麻花辫乌亮乌亮地垂在胸前。刚才还死寂的冬日瞬间便有了亭亭的白杨,有了灿烂的花朵。
寒冷的季节里,我最盼望的就是一场大雪了,可不是为了玩堆雪人、打雪仗哦,是因为那样双姨晚上便可以留下来,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双,人不留天还留呢……”我也跟着叫:“就是,天留,天留!”并立即煞有介事的跑去把门插上,生怕双姨跑了。双姨留下来的晚上我忙不迭地给她洗手,给她喂饭,给她搬被子……嘴里还学着母亲说我的口气嘟囔:“真要我操心哟。”母亲和双姨都被我逗得笑起来。到了快要睡觉的时分,我一准猴在双姨身上赖着不下来,我要和她一起睡,任母亲怎么哄也无济于事,她佯装生气地骂我:“小没良心!”,我在双姨怀里眯着眼睛申辩:“谁是我的亲姨哩。”然后便得意洋洋地偎在双姨怀里,享受我小小的胜利。双姨在的晚上,总是她先钻被子,把被窝暖的热乎乎的,再起来给我脱衣服让我进来,然后还给我捂凉冰冰的小脚丫。不像母亲总是要我先睡,自己还得给学生批改作业。躺在双姨的被窝里,她会给我讲好多故事,其实有时候母亲也给我讲故事的,可是就算她和双姨讲的故事连一个字都不差,我也还是会迷恋我的双姨。
只等到一开春,我就可以每天跟着双姨去她家了。一辆笨重的老式自行车,载着我和双姨,也载着一路的歌声和欢笑。骑车很快就到她家。双姨家有几只山羊,领头的那只尤其健壮,还长着一对弯弯的犄角,好不神气。儿时的我天性顽皮、好斗,这支头羊便成了我挑衅和进攻的对象。开始我有点怕它,在它周围跑、跳、发出怪叫,可是头羊傲慢得理都不理我,我讨得无趣,不甘心,蹑手蹑脚猫过去,猛拍一下头羊的屁股,转身就跑,气人,它迅速甩几下尾巴,仿佛在敢走一只小虫,一旁的双姨看在眼里,咯咯笑地喘不过气来。我怒气中烧,好胜战胜了我先前的怯懦,我大踏步上前猛拽头羊的尾巴,头羊终于不高兴了,“咩”地叫着猛然一转身子我就被带倒在地,吓得我哇哇大哭起来。以至于后来双姨抱起我往卧倒的羊背上放,我也不敢坐了,只是一味地搂紧了双姨的脖子,拼命的把双腿往上蜷缩。
欢乐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我五岁那年的秋天。
外公生了很重很重的病,甚至有一段时间我被不分昼夜的寄宿在双姨家里。终于外公的病渐渐稳定下来,我们家的生活也重新有了秩序,只是母亲依旧愁眉不展。又是一个黄昏,双姨送我到家,母亲和双姨絮絮叨叨的说话,我独个在一边玩,不经意间,我听到母亲说:“以后你就不要带她了……”我心里一惊,忙跑过来问母亲在说什么,她说没有,问双姨,也说什么也没有。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双姨没有拍拍我骑车就走,而是把我的小辫梳了又梳,贴着我的脸蛋蹭了又蹭,蹭着蹭着竟然流出亮晶晶的眼泪!我问她是不是肚子疼,她赶忙擦擦眼睛,说迷了眼,然后慌慌地走了。这时候一直不言语的母亲拉过我,说,外公生病花了好多钱,以后不要双姨带我了,这样可以每月给家里省下八元钱,而且我大了,明天就去她的学校上学……我不等母亲说完,猛地挣脱了她的手就往外跑,一个声音在我心头炸响:我要去找我的双姨!母亲追上来把我拽进屋,再和我说什么,我都听不见,因为那天我哭声震天,我一下子沉浸在被迫离开双姨的悲哀里。一直哭,不知什么时候我累了,睡着了。
第二天我果真被母亲带到了学校,把我放在一个班级里,就去了她的中学办公室。五岁的孩子只有四岁半呀,我压根不知道上学是做什么就上了一年级,就像驼群里的小绵羊。我恹恹地瑟缩在一个角落里,除了悲伤就是恐慌。上课老师在讲课,我在想双姨;下课学校里一片沸腾,我望着校门口,希望可以看到双姨来的影子。就这一瞬间,我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我跑,自己去找她!想到这,我心立刻怦怦乱跳。终于又到了上课的时候,我谎称要上厕所溜出了教室。不大的操场显得空空荡荡,我好怕老师会发现我,觉得自己小小的身影突兀而醒目,而穿过操场到校门的路竟然那么长,偏偏我的步子又是那样的小,那时候我虽不知道有“肋生双翼”这个词,可我真的想自己突然长出一对翅膀,避开一切阻止我出逃的人的视线该有多棒!我不敢回头,铆足了劲往前奔,终于出了校门,我定定神,回头看看,哈哈哈,没人跟上来,我喜孜孜的往双姨家的方向跑去。一路上,耳边只有我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终于来到了大马路边上,穿过马路,过了这片庄稼地,村子那边就是双姨的家。远远的我就看见双姨家的木栅栏了,还是那样敞开着,我呼哧呼哧的跑上来,还没进院子就大叫:“姨,姨……”双姨从屋里匆匆跑出来,看见我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一下子从台阶上跳下来嗔笑着:“你怎么来了?你看看你这红头涨脸的,又呼哧又喘,你跑来的?真是!”“嗯,我就是跑来的,呜呜,我想你,我不上学,就自己偷跑来了。”我一边喘着粗气哭一边说。“啊?!”双姨吃惊地大叫,跑到门外,果然,来的人就我一个。“你妈妈会急死的,走,还不快过来……”双姨一边推车子一边大声喊我。“别让我走,我不回去,姨,我想你,你送我回去我还会往这里跑……”我一边咕哝一边用脏兮兮的手背擦涌出来的泪水。双姨的眼泪也来了:“只要你不再偷跑,我天天去看你好不好?来,乖乖的。”说着她把我抱上了自行车,刚一出门就撞上了心急火燎赶来的母亲。一看我果然在双姨这里,母亲一下子把我揪下来抱在怀里,泪水滴在我的头发里。“大姐,你还让我带她吧,我不要钱,真的不要,你看她这样自己跑来多危险,再说这么小的孩子上学,太受罪。”双姨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那怎么可以,你家连吃的都快接济不上了,不带她你还可以做别的挣钱。”终于我又被母亲带上自行车,无望里我只有回着头大喊:“姨,你说好的天天来看我,天天……”
一天,双姨没有来,两天,双姨没有来……到了周六的傍晚,母亲拗不过我,带我去看她。木栅栏依旧敞开着,一个人穿这簇新的洋布褂子在院子里弯腰扫落叶,只是没有双姨的大辫子,齐耳的短发遮住了半边脸。“姨……”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那人抬起头来,果然不是我的双姨,是一个和她一样年轻的姑娘,她看了我一眼,一边擦去眼里的泪水一边冲屋里怯生生地叫:“娘,有人来了。”双姨那个六十多岁的老母亲从屋里出来,由于腿脚不好,她蹒跚着。母亲赶紧走上前迎她:“双呢?”“去了她婆家,这是俺新娶来的儿媳妇。”老太太擦着眼角的浊泪。原来就在我上次跑来看双姨的第二天有人给她家做了媒,让双姨家和几百里以外的另一个穷苦人家作了换亲,双方都是兄妹二人,都是三十多岁的哥哥和刚刚二十岁的妹妹。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双姨被迫匆匆嫁了。我跑来和双姨的那次短暂见面竟成了诀别,她留给我的,也是令我天天期盼的只有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
迄今为止,那“我天天去看你好吗?”的声音时常在耳边回响,魂牵梦绕。多少个宁静的夜晚,我对着照片发呆,照片中的双姨被定格在十八岁,曾经小小的我多么渴望在她恬静柔美的注视下慢慢长大,多么渴望一生都走不出她的目光呀。现在对着照片,心中发出的依旧是二十五年不变的问候:“双姨,远在异乡,你,还好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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