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巧灵目送贺老幺带着两个小队的战士出发后,集合起留下的战士。这一刻,她深感自己肩上的担子格外沉重。面对这些没参加过什么战斗的新战士,她嘱咐自己不能将自己的隐忧流露出来。在凝重的夜色中,她举着一柄竹蔑火把,眼光从每个战士的脸上流过。战士们都望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刚毅果敢的神色。
“同志们,今夜是小年夜,大家本来可以舒舒服服地蹲在自家的火坑旁烤火,吃着可口的饭菜,一家人过上一个愉快的年节。可是,敌人还没有被打垮,还没有被消灭,他们不会让我们过得那样舒服。战友们现在已出征了,留给我们的任务就是保护好我们的父老乡亲,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我们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因此,今晚大家要格外地谨慎,小心坏人的破坏,小心敌人的偷袭,在哨位上的同志千万要小心,大家要随时作好战斗的准备。”
接着,覃安娃安排好了哨兵,吩咐大家抓紧时间轮流休息,随时作好迎战准备。
巧灵和覃安娃一道到河口去查看了哨位后,又到战士们的宿舍去转了一圈,叫大家抓紧时间休息。回到自己的住处,巧灵感到有些累了,就给火炉里加了几块柴,随着火势的加大,屋子里的温度迅速升高,巧灵靠在木椅上,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夜半时分,河口方向响起了枪声。
巧灵在梦中正与贺老幺在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上追逐嬉戏,突然发现黄瞎子端着枪向他们射击,把她一下惊醒了。仔细听听,耳畔真的隐隐传来几声枪响。她一下子站起来,炉里的火早已熄灭,屋里很冷。她拉了拉披在身上的棉衣,正准备出门,覃安娃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屋里的油灯忽悠了几下。
“何政委,狗崽子们真的来了。已经到了河口,你看怎么办?”
“来了好多人?”
“天黑,看不太清楚,大概有几十号人。”安娃紧盯着巧灵。
“这样吧,我带几个人在河口顶一阵,你安排转移同志们的家属。千万不能让他们落到保安团的手里。”巧灵迅速地作出了决断。
“政委,我去河口吧。你……”安娃不放心巧灵的安危。
“服从指挥。把群众安排好后,在河口汇合吧。”巧灵边说边跨出了门槛。
战士们都已经收拾停当了,在院子里等着命令。他们彼此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院子里弥漫着一种战前的紧张气氛。
覃安娃把部队集合起来,巧灵作了精短的战前动员,战士们便都分头忙去了。几个机警一些的战士被安娃分给了巧灵。
河口的枪声还在断续地传来,巧灵迅速带领战士们跑向枪响的地方。她知道,尽管加派了岗哨,河口的力量还是太弱了,必须马上增援。
到达河口,一位战士跑来向她详细汇报敌情。据他们初步估计,此次敌人基本上是倾巢出动,火力十分强大。如果不是河口地势奇特,他们这几个岗哨绝对不可能支撑这么久。
巧灵感到面临的形势非常严峻,肖胡子对地形非常熟悉,如果他们从鹰嘴岩下的那条绝壁上的小路包抄过来,自己将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可要再分兵把守,自己的力量又太过薄弱了。眼下的形势,多坚持一分钟,那些红军战士的家属便多一分安全。
大概是夜色过于浓重,保安团也没发起太猛的进攻,枪声渐渐稀疏下来,双方就在那儿僵持着。风肆无忌惮地往战士们的衣裤里钻,可谁也没在乎,都神情专注地紧盯着敌人的情势。
安置群众的战士们一拨一拨地来到了河口,向巧灵汇报工作情况。巧灵一面安排战士们坚守河口,一面焦急地等待安娃的到来。
从肖家大屋又传来了几声枪响。
巧灵一激灵,肖胡子果然抄小路杀回了老巢。假若他再从背后抄来,形势将万分危急。巧灵顾不上等安娃了,指挥战士向密林中撤退。
安娃急匆匆地赶来了。刚才的枪声便是他与肖胡子们开的,他用这种巧妙的方法向巧灵报了警。
河对面的敌人大概也听到了肖家屋场的动静,枪声也密集起来。战士们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他们在向前蠕动。
“政委,快撤,我来掩护。”覃安娃低声对巧灵说。
“你们先撤,我来断后。”巧灵说。
“我要向队长负责。快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覃安娃一个纵身,又向前跃了几步,匍匐下身子与敌人对射。
巧灵无奈,和几名战士向密林中跑去。
在他们身后,一阵激烈的枪声响过,便归于寂静。
巧灵鼻头一酸,回头伫立了一刻,又继续带领战士们撤退。
夜幕低垂,树上的积雪被战士们碰落,洒在他们的身上,像一朵朵盛开的白花。
他们在山林里兜了一个弯,又向保安团的方向走去,与贺老幺的队伍会合。
曙色初露时,他们迎上了匆匆赶回的贺老幺和一个小队战士。虽然分别才一夜功夫,战士们都像久别重逢般格外兴奋。巧灵向贺老幺汇报了夜里的战况,贺老幺听说覃安娃现在还生死不明,拳头捏得吱嘎响,眼里冒出了怒火。
“走,打他个龟儿子的。”
“现在去恐怕不太好,敌人肯定据守在肖家大屋里,那可是易守难攻啊。”巧灵担心地说。
“我看还是等覃二小队回来后,我们一起去更合适。”青成也在旁说。
“那样也好,咱们先去河口找找安娃。”贺老幺说。
经过一夜的奔波,战士们都有些疲惫了。有的顺手抓一把雪在脸上揉着,以驱赶睡意。
不大功夫,他们就来到了河口。
几具团丁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地里,一片片的白雪被践踏得发着脏黑,血渗在其中,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腥臭。
几个战士拾起几支破枪,高兴地摆弄着。
在河的另一边,一排高大的杉树被子弹打得皮开肉绽,在寒风中傲岸地挺立着。
覃安娃在一堵高大的岩石后面仰躺着,他的身旁还有几块石头,显然那是他准备的武器。子弹从他的前额后脑穿过,血糊了一脸。
贺老幺走近去摇摇安娃的身子,见已在渐渐地僵硬,便把他慢慢地平放在地上。他捋下头上的白手巾,头深深地弯下去。昨天,安娃还在活蹦乱跳,今天见到的却只是一具尸体,贺老幺的脑子里闪出安娃活泼的身影,眼前不由得模糊起来。
战士们也都默默地站着,眼里垂下泪来。
贺老幺胸中的怒火又被点燃了,他忘记了刚才巧灵的劝告,把手中的枪往上一举,大声吼道:“为安娃报仇!”甩开大步向肖家屋场奔去。
战士们也紧紧跟上。
巧灵和青成见没拦住队长,也只得紧紧跟上。队伍快速地向肖家袭去。
肖家大院的敌人早就作好了防备,游击队还未走近,便被枪弹逼得不能靠前。
几个战士被敌人的枪弹击中,负伤倒下。战士们不得不躲在岩石和树木后面,与敌人展开对射。无奈肖家大院设计具有很强的防御能力,要射倒那些团丁太难了。
贺老幺双眼血红,连连射击,可都没能击中目标。他嘴里大声地叫骂着,引得团丁们齐向他射击,泥石迸溅,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幺哥,这不是个办法。”巧灵伏在贺老幺身边说。
又是几颗枪弹击在他们前面的岩石上,溅出几点火星。
贺老幺也没了办法。
看游击队不敢靠前,黄瞎子的鸭公嗓子响起来:“贺老幺你狗日的来呀,怎么没胆了?”
响起保安团丁们的一阵怪笑。
贺老幺又想跃起,被巧灵死死按住了。
突然,在肖家大院的后面响起了一阵嘹亮的军号,四周杀声震天,穿着各色服装的红军战士和游击队员自密林中一齐杀向肖家大院。
院内团丁慌作一团,纷纷向四面还击。
训练有素的红军战士以自然的岩石树木为掩蔽物,迅速靠近,一眨眼功夫,战士们已爬上屋顶,院内团丁都暴露在他们的枪口之下,如被割的包谷杆纷纷倒下。
眼看无法抵抗,肖胡子和付麻子带一伙团丁拼命地杀开一条路,慌慌地逃窜,红军战士紧紧尾追。
院内还有团丁在反抗,贺老幺率众杀入,将躲藏在各个角落的敌人肃清,未打死的团丁纷纷缴械投降。贺老幺把他们集中到一处,指派战士看押着,便又匆匆地随红军战士向逃窜的敌人追去。
敌人狂奔到河口,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埋伏的游击队员们露出头来,一阵排枪,几个团丁又被打死。付麻子被枪弹击中,滚圆的身子骨碌碌地从崖坎上翻下去,砸得汪家河水溅起一条水柱。
肖胡子慌不择路,继续往密林中逃窜。
此时天已大亮,除了红军战士和游击队员外,不少百姓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四处搜索肖胡子们的踪迹。
响起几声枪声。几个战士发现了肖胡子一伙的藏身之地,人们纷纷围上去。肖胡子们无奈,被逼到一处高高的悬崖边。他们手里的枪早已没了子弹,看到如蚁而至的人潮,几个团丁吓得瘫软在地上。
人们一步步地逼近。
肖胡子哈哈狂笑几声,仰天长叹:“想不到我肖云鹤英雄一世,只落得如此下场。”纵身一跃,消失在崖畔。黄瞎子也随着跳下,崖坎飘上一阵凄厉的嚎叫。
人们涌上去,把另几个早吓呆了的团丁押起来,望着深不可测的悬崖,纷纷议论着肖胡子可悲的下场。
肖家大院里早已聚集了不少人。大家把战场打扫得干干净净。郑老夫子干瘦的身子瑟瑟发抖,像风干的树叶,死鱼眼里泛着绝望的光。巧珍偎着她的父亲,披头散发,满脸泪痕。覃安娃们的遗体被摆放在场院里,都用一些素色的土布盖着,他们的亲人在默默垂泪。
贺老幺解下白头巾,向这些牺牲的战友默默致敬。
人群中有人放出了悲声。
覃二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哭些啥?安娃们如果知道肖胡子的下场,不晓得好欢喜呢。”
贺老幺猛醒过来,是啊,这还不是悲痛的时候,还有好多事情需要办理,怎么能在这时悲悲切切呢。覃二拉着一个军人的手向贺老幺走来,介绍说这是胡排长。
贺老幺与胡排长亲切地握手,然后跳到一条高板凳上,人们都把目光转向他。
“同志们,乡亲们,今天,我们的这些兄弟作出了牺牲,这是他们的光荣,也是我们的光荣。大家不要再悲伤,如果他们九泉有知,一定会为我们的胜利而高兴的。在最危急的时候,是英勇的红军战士们帮我们消灭了反动的保安团,我们应该感谢他们,我们要擦干泪水,拿起刀枪,和红军一道消灭那些还在为非作歹的坏人。”他越说越激昂,一双大手不停地上下飞舞,“红军是我们穷苦人的队伍,是我们最亲的亲人,下面,就请红军代表胡排长为我们讲话。”
胡排长也踏上高凳,与贺老幺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他铿锵的语调显示出一种军人的刚毅和果敢,话语简短,但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入人们的心里。
红军战士杂在人群中,他们虽已身经百战,但又一次胜利仍在牵动他们兴奋的神经。看着满院的游击队员和群众,他们感到异常兴奋,一种亲人间甜蜜的亲情滋润着每一个战士的心田。
胡排长的话一讲完,游击队员和群众就把红军战士们围了起来,纷纷要拉他们到家吃饭。战士们都说队伍上有纪律,要大家都各自回家。
几个老年人见战士们不肯到家里去,就想了个主意,要大家把各自准备过年的好吃的取一点来,大家一起吃顿团年饭。
大家热烈响应,腿快的马上回家去了。女人们从肖胡子家找出米面,开始张罗起饭菜。
贺老幺把胡排长请到书房里坐下,商议下一步的工作。
“贺队长,我先把上级的指示传达一下。这一仗是我们在这一带的最后一次战斗了,不久我们可能要转移战场,开辟更大的根据地。上级部署这一仗,一是消灭这个保安团,还地方以安宁,二是想通过宣传,再扩充一下力量。”
“那还不好办?我们的游击队全部加入红军主力就是了。”贺老幺兴奋地说,他忆起了火红的部队生活。
“那可不行。”胡排长笑了,“你和巧灵同志必须继续在本地开展工作,巩固这片根据地,你们的力量只能加强,不能削弱。”
“坚决服从上级命令。”贺老幺神情严肃地说,“那我们现在就发动大家参加红军。”
“好!”胡排长站起来,他感到面前这个游击大队长有着一种超乎常人的坚强。
听到可以参加红军,游击队员们异常兴奋,大多都报名参加,只有那些确实无法离开的队员怏怏地叹气。
一会儿功夫,饭菜都已弄好了,青成们忙进忙出的摆桌子端饭菜。
贺老爹早就来了,看到这热闹的场景,他高兴地捋着胡须道:“真是一餐好年饭。”
饭后,贺老幺和巧灵也集合起游击队,发动群众积极参加进来,又有几名青年踊跃地加入。
胡排长也集合起队伍,和贺老幺们一起开往集镇。他们将在那里召开祝捷大会,然后开拔到新的战场。
小孩们欢蹦乱跳,老年人笑得合不拢嘴。新入伍的战士最为得意,挺胸扬眉地走在队伍中。
贺老幺和巧灵走在队伍中间,他们彼此靠得很近。
“巧灵,你看,阳坡上的冰雪早已经化尽了。”
“不用多久,满山满岭的冰雪都将化尽。”巧灵用手指着悬挂在中天的太阳,充满豪情地回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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