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外阴阴沉沉的天一下子便明亮起来。十月里的黄叶像已经彩排过一样,从那扇不大的铁架窗外面一闪而过,然后又不耐烦地重复着那落魄的举动。太阳出来了,在黑云压城般的阴影里洒得不够彻底,想要很隐晦地表达着什么。
我房间外是一条可以让颠簸中的单车散架的乡路。年久失修的它老得满脸皱纹,要是碰上下雨的天气,这里肯定是被涮洗得沟沟壑壑了。杨村算是一座比较偏僻的小村庄,所以这里很少机动车,连摩托车也是很少见的。记得小时候在杨村小学读书时,外婆还是骑着“永久牌”单车送我来学校报到呢!一晃十多年过去,我长大了,这座古老的村庄和杨村小学却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也许是它老的不能再老了吧!只是我小学的班主任老吴真的老了。这座小学是拆了村里的一座破庙建起来的。村里的老人说这里曾经是抗日战场,在一次阻击战中死了不少人。后来人们把尸体草草地埋了。修建学校的时候还挖出了不少抗日年代的老古董,也挖出了不少头盖骨。这些芝麻往事都是外婆和我提起的。外婆天生一个活脱儿说书人,她把那些挖起来的头盖骨编了不少吓人的故事,足以让我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里浑身起疙瘩,宁愿尿裤子也不敢上茅厕。
老吴是在小学建成之后第二年过来的,算是学校历史的见证人了——虽然学校的历史并不长久。但是这几十年对一个人来说却是漫长而残酷的。我读小学五年级时老吴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那时候他是村里面一些未婚女子的倾慕对象。他习惯抱着一把比油菜花颜色还要深黄的吉他,在一个夕阳的余晖很充足的黄昏里爬上宿舍的屋顶。那时候他身手矫健的很,一手抱着吉他一手扯着围墙纵身一跃便像只公猫一样靠在了屋顶上。他动作优雅地拨动琴弦,唱起了朴树的《那些花儿》,很动情的样子。这时在一些隐秘的围墙角落里,在一块块菜地的尽头,一般都有些村姑在对他暗送秋波。对于这些他是知道的,也许也不知道。反正他只在乎那温柔的黄昏,以及那足以让自己的思想以蒙太奇手法,用上万里的时速在大地上驰骋的歌声。
岁月不饶人,当我再次见到老吴时,他已经把头上抹滑油似的天灵盖敞亮地袒露了,“地中海”岸还隐隐闪烁着几根白发。而且我隐约感到他那股自他呱呱坠地便带来的忧郁感一直未曾褪去,愈年迈愈忧郁。虽然那天他接待我时乐呵呵的,他笑起来嘴唇咧得夸张,似乎生怕我看不到他在笑似的。老吴说,想不到你还愿意来这破学校里实习,现在的年轻人呀,真是难得!他把我领到了他以前的宿舍。也就是我现在蹲着的十来平方米的房间,虽然很小很破旧,但是很整洁。老吴把他的房间让给我之后便卷起铺盖跟另外一位老师挤了。当时我有点尴尬,看到他动作连贯地收拾好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心里面七上八下的。他回过头对我说,我搬过去新教学楼一楼宿舍住,算是赶上入住新居了。杨村小学的老师基本上都是本地人,学校教师宿舍的功能一般都是供老师午休或者改作业之用。老吴说,他是宿舍的过客。想到“过客”这个词我颇有感慨,我何尝不是这里的过客。
窗外的呈现出一片深色的黄昏,“那优雅和动人的轻盈”让人可以静静地对着窗口发呆几个小时。只是村里的猪缺少了点教养,经常在那凹凸不平的小路上优哉游哉地散步,偶尔还在屁股里留下了点“纪念品”。一阵风吹过,它们带来了对面屋檐底下太阳花的香味儿,也渗透着淡淡的猪粪的味道。十年前的窗外种满了一排苗条的龙眼树,如今已亭亭如盖矣。由于没有足够的发展空间,它们相互地把树枝都撑到了对方的地盘里,密密麻麻地看起来就像一排绿色的火车车厢。我又习惯冥想了,面朝西边的窗子,正面迎来一片黄昏的色调。天边一片静穆的晚霞,浪漫得让人沉醉不已。夕照在我身上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瘫痪在我趴着的破书桌里。
2、
我在杨村小学平静地度过了一晚,迎来了这所小学有我的第一个周末。一大早我便爬起了床,洗漱完毕之后便想到了去观摩观摩这所学校。小时候爸妈把我送到外婆家,在杨村小学一晃就是六年。后来我去县城读了初中,去了城市读高中和大学。原以为越长大就离这里越远,想不到今天我又站回了原点。前任小学校长在几年前暴病身亡,新任的校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大有把杨村小学改建得天翻地覆的雄心壮志。后来发觉烂泥巴扶不上墙,便不了了之。经过校长一番大刀阔斧的糟蹋后,学校后边运动场上残留着一个严重不合规格的篮球场。泥砖围墙拆掉后围起了新的围墙——它很高,估计现在的老吴再也不能抱着吉他像猫一样爬上去了。学校里的一些龙眼树和柚子树惨遭厄运,只留下了光秃秃的木桩——这里变成了草绿一块泥巴一块的草坪,草坪周围移植了很多奄奄一息的椰子树。操场边回廊上,那面黑板报深深吸引了我。它在我读小学时就已经派上用场了,经历几代人事变迁,留下了不少伤疤。黑板报的背景是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在河边嬉戏的春景图,“三月的黄昏”几个显眼的大字下被青山、绿水、渔船、杨柳树以及一群飞翔中的小鸟围绕着,一幅生机盎然似乎要溢出黑板的春意。“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这是一段关于《春》的隽美的粉笔字,我看见了文段末尾处题了“杨琳”这个名字。
一整天我的脑子里都转着“杨琳”这个名字。她到底是哪位老师呀?把我们带到小学毕业的那一批老师除了老吴死熬下来当了学校主任,其他的老师都跳槽的跳槽,转行的转行了。这里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老师们除了耍着“十八般武艺”上课外还要自己种菜,学校后面的运动场边种满了老师们的瓜菜。这里的老师不能简单地分为语文老师,数学老师之类。老吴主教语文,还要兼教体育和音乐。以前最喜欢老吴的音乐课了。他完全抛弃了音乐书里的那些“主旋律”和酸得掉牙的儿歌。他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首流行歌曲,自己动情地唱了一遍,然后再一句一句地教我们唱。噢!太经典了。我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他那悠扬的歌声:“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晚上我特意去附近的小卖铺买了几支啤酒和下酒的花生米,然后去向老吴请教那些迷惑不解的问题。在此之前我无数次想过,杨琳到底是长什么摸样的,今年几岁了,是否有了丈夫小孩?但是我希望人如其画,至少不要让我知道结果后大失所望。黑板报的图画得实在很漂亮,在我这个外行人看来,这堪称是完美之作。
宿舍里只有老吴一个人。我把怀里抱着的东西“哗啦啦”地在书桌上洒了一桌。老吴慌忙收拾好桌面上的本子嗔怪道,你呀,进来也不敲门!我说,大家都老光老棍的,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让人知道?老吴说,我在改作文呢。我说,还改作文呢,那本大大的本子也是作文?我分明感觉到了那本灰色的本子被人逮见后他那不知所措的神情。其实呢!我们改学生作业时在本子上打个大大的“勾”就行了。至于上课嘛,就像去放羊一样——让学生自己“啃草”。老吴的脸色顿时变了,你这哪门子歪道理?做老师就要有老师的样子。特别是你这些实习生,更要慎重。家长把学生交到我们手上,就是把信任放在了我们的心坎上。想不到我一句玩笑话引出了老吴的愤怒和感慨,我连忙拿出了最拿手的一招——诚恳地认错。老吴一直都过着单身生活。像他这样条件的男人,要讨个老婆应该不成问题呀。上高中的时候我发信息给他说,我恋爱了。你怎么比我还落后呢?老吴回信息说,恋爱最重要的是感觉,婚姻最重要的是承诺。你在一个女人身上找到这两样东西了吗?在跌跌撞撞中我看不清未来的样子,更不用说所谓的承诺了。老吴其实是有过一段浪漫史的。我读二年级的时候,老吴喜欢了村里一个已婚的女子。那时候他们经常去村边那条小河边的茂密的树林里约会。这件事我是偶然发现的。那时候去河里游泳时被外婆逮到了,慌乱中我抱起衣服往河边的树林里逃跑,躲在大树后面连粗气都不敢喘。不知道过来多久,老吴牵着一位女子的手悄悄地来到了这里,我在大树后面看到他深情地拥着她,把嘴唇贴在了她的脸上…
这些陈年往事今晚我不想提起,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杨琳。老吴说,杨琳也是一名实习生。她来这里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她小学时在这里读了两年,后来便辍学和她妈妈一起离开了杨村。是和我同一届毕业的吗?我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吴说,废话!你们现在不都是实习生吗?杨琳?杨琳?我努力把思绪拉回到小学二年级,似乎没有哪个面容与这个名字相匹配。那个老是和男生混在一起的“小辣椒”是她吗?不是!她怎么会那么调皮捣蛋呢?那个学习很棒,总被老师表扬的女生是吗?不是!她的五官在脸上搭配得严重不合拍,杨琳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呀!但她太平凡了,平凡到从来没有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而此刻,我的记忆俨然不可一世的将军正挥斥方遒,指挥着千军万马寻找着这个美丽的背影。
周一早上我终于看见了杨琳。她抱着一堆画具从教室里走出来与我碰个正着。用这种正面而平直的角度观察她,在那千分之一秒的视觉里,我在心里盘算出了她那由外至内的特征。她留着不长不短的披肩发——要是扎起马尾辫也许更能够衬托出他白皙的皮肤和细长的脖子;她不高不矮的中等个头——她的轮廓正好落在我视线的黄金分割点上;她明亮伶俐的眼睛不算大,但是很清澈——那黑与白搭配得很协调的眸子里多少有点闪亮的色彩,犹如一道雨后初晴的彩虹,笼罩着一股俊俏而持重的气质。然而她的皮肤太白了,简直吹弹可破的样子。如果她生活在魏晋时期的话,我毫不怀疑她一定是用身体实验不少丹药。我发觉这样观察她实在有点唐突,虽然我们对视用了不到一秒的时间。你好!我叫杨琳。听说你也是来实习的是吧。杨琳热情地向我伸出了右手。我,白桦!我连忙下意识地擦干了手心里冒出的细汗,握紧了她的手。
上课铃声响起时,我的脑海里忽地闪过了杨琳的脸庞,备课的内容一霎时被打乱得七零八落。不能乱!这可是我实习的第一节课呀。坐在教室后面的老吴感觉出了我的窘态,我想他此刻正为我捏一把汗吧。我的讲课内容是二年级的一篇课文《画风》,还好那群小家伙够配合——农村的小学生都不够活跃。我无意中用起的以前在大学里最鄙视的教学方法“满堂灌”,在这群孩子里真的挺受用的。课堂上我安排了一个“动动手,画画风”的教学环节。很多孩子都在黑板上划了许多有风的画面,黑板上有随风扬动的国旗,有斜斜飞舞的雨丝,还有被狂风压弯了腰的小树苗等。最后我也自告奋勇地说,让老师也来画一个画面吧!拿起粉笔时我心里又闪过了杨琳,心底那静谧的湖顿时被乱石激起了千重涟漪。我思忖了一会儿,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微风扬起了她柔顺的披肩发。其实我画出来的所谓美丽是对“美丽”这个词的亵渎,我的画技实在太差了吧!果然教室里迎来了一片笑声,在笑声里我发现了杨琳,她不知什么时候也坐在了教室后面呢!只见她站了起来走到了讲台上。她指着我的画问道,小朋友们,白桦老师的画难看吗?可想而知,教室下面迎来了一片天真烂漫的回应:难看!我觉得自己恍若坠身于万丈悬崖之中,耳旁呼呼的风声带来了悬崖顶上一位牧羊少年和一位美丽女子对唱的信天游:“对面山的那个圪梁梁。那是一个的谁,那就是的那要命的二啦妹妹…”哎呦!就算摔个粉身碎骨我也是情愿的。杨琳在我画的那个随风舞发的少女旁画了一个扯着风筝引线的跑着的少年,在他们头上飞舞着一只蝴蝶状的风筝。杨琳转过头说道,我们要做生活的有心人哦,要善于观察和发现生活的美。
3、
我承认我已经喜欢上了杨琳。她给我一种飘渺的感觉,仿佛我的思想被置于云端,眼前一片变幻不定的美丽的景色,恍若梦境而变得不真实。而正因为这种不真实,我愈加觉得自己应该把它紧攥在手里。后来我了解到杨琳的老家在学校附近,每天放学后她都会回家里面去住。她家里的人我只见过她奶奶,一个七十来岁很慈祥的老人。那是一个上午,我看见杨琳奶奶手里拿着一小瓶东西蹒跚地走近杨琳,她们简短地交谈了一会儿,她便拄着拐杖离开了学校。她远去的背影让我想起了我的外婆。来杨村小学差不多一个星期了,我都还没有去看过外婆。星期六就去看看她,我心里暗暗决定。
在这个晚霞璀璨的黄昏里,我碰见了杨琳。夕阳的余晖在一条清澈的小河里流淌着,我骑着向老吴借来的单车从这条小路经过的时候,杨琳正面朝小河专心致志地对着画板写生。我走过去时,她也发现了我。我问,这么巧,你还不回家吗?杨琳微微地笑着,用手撩了撩被风吹散的刘海。她说,我家就在前面的村子里呀!我说,我去探望外婆,她家也就在下面的村子,绕过那座岭头就是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前面的那座山岭。一位老伯赶着一头大水牛和一头牛崽从我们身边走过,他盯着我,双眼眯成了一条线。两个娃还不回家呀?老伯问道。我说,我家就在前面的村子。杨琳说,奕伯伯,告诉奶奶,我晚些回家。叫他们不用担心。老伯笑眯眯地答应了下来,在扬鞭吆喝声中带着西沉的夕阳走远了。我们面面相觑,对视一笑。杨琳的画板里画着一条河,河上有几条小渔船,渔船上面是小鸟和夕照,渔船后面是杨柳和青山。我说,你的画真美!杨琳又笑了,当然啦,比你的美多了。我说,这幅画叫“三月的黄昏”吧?杨琳诧异地看着我,却很快又笑了,黑板报画的不好,我要重新认真地画一份。我很想告诉她,我是因为她的黑板报才认识她的。但是舌头像打了结似的,心跳也“怦怦”地加快了。我换了话题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实习的?杨琳反问道,那你呢?为什么你会来到这里?如果我回答,因为你呀!也许这是最美的答案,但我不能。我只能开玩笑地说,因为你呀!说完之后便“呵呵”地傻笑起来。看着杨琳,仿佛面对另一个真实的自己。我无法对自己说谎。如果非要营造这种不真实的感觉,那就让生活来修饰这个未完成的动作吧!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其实我也曾经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大学毕业带给我的是迷惑和惶恐不安。我无法看清自己的未来。如果非要对这问题作出一个回答的话,那我会说,我只是一个过客,来这里寻找一些丢失的东西,然后继续赶路。
夜色渐渐降下来了,夕阳已经落入了大地的边陲。我们沿着河边走了很长一段路,再往前走的话就得从白天走入茫茫的黑夜了。饿了吗?我带你到镇上吃点东西吧,我有车!我拍了拍身旁的破单车说道。杨琳又笑了,你哪有钱请我吃东西?再说那么晚了…我打断她的话说,我有钱呀!至于吃什么,你客随主便吧。杨琳默默地点了点头,坐到了单车的尾架上。
4、
小镇上有一间不错的饺子馆,两年前寒假时我来看望老吴,他就带着我来这里吃了一顿。我把这件事告诉杨琳的时候,她的微弱的声音在我身后打转,被夜行的风刮得支离破碎,你的记忆里把吴老师装的满满的,看来他对你的影响很大。我接过话茬说,那是!但是他还是单身,可能这就是罗曼蒂克的代价吧。杨琳从单车上下来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像这一路过来是她踩着车搭我过来似的。她卖力地扯着我肩膀上的衣服,我扶着她一前一后,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饺子馆。一位中年男人从板凳上站了起来问,几位?他身旁的妇女也站了起来对着他嗔怪道,小两口难道还有电灯泡呀?男人“呵呵”地憨笑起来。杨琳也低着头微微地笑了。她笑起来真好看,虽然现在一脸的疲惫。你不舒服吗?我试着用恰到分寸的语气问着,而声音低得像讨厌的蚊子的噪声。杨琳又露出了微笑,我从中读懂了一些关于满足和略微喜悦的元素。似乎她在黑暗里爬完了一段陡峭的山路,徐徐赶来的黎明送了她一件精美的礼物——温柔的晨曦染红了远处的鸟鸣,也染红了她的脸。
小时候我也经常吃外婆包的饺子。她包的饺子堪称一件艺术品。一小团面粉在她的舞动的指尖被娴熟地转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圆,像一把柔柔地转动的伞。她包的花边饺子不多,却是又大又多馅。待煮熟饺子之后,她便把这些饺子尽往我碗里夹。夜色越来越浓了,月光在嫩黄的神色中流转。架在门外的单车正歪着头凝视着我们,想必它也饿了吧!我提起我的外婆时,杨琳双手撑着下巴,整个身子靠在灰旧的木桌子上。她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前方,似乎看透了我,看透了我身后的一堵墙,看透了茫茫之夜——她看到了什么?我饶有兴趣地给她讲述着从外婆口里得来的鬼故事。上小学时我要经过三处闹鬼的地方。第一处是村口的一棵老掉牙的橄榄树。这棵橄榄树当年被雷电劈开了一个洞。后来据外婆所说,树洞里面住着一个树精。每天早上他都会拿着一根招魂的法杖撕牙咧嘴地,赶鸭子似地赶着路人。他口里还振振有词,“咔咔咔”。当时外婆紧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说,这是“交出你的魂魄”的意思。第二处是路边一张深蓝色的鱼塘。据说水塘里的鱼半夜里能够长出双脚双手,口里吐出了两把尖尖的牙。然后它们进村乱窜,专门找不听话的孩子吃掉。第三处是杨村小学的公厕。据说当年这里丢下了许多人头盖骨,每当下雨之夜时,厕所里便传来鬼魂哀怨的声音,不绝于耳。只是后来,那棵老树终于抵不过岁月的摧残,在一个有台风的夜晚以一种爆裂的声音,给这座村庄留下了最后一次回眸。在夏日一个闷热的午后,我们放学经过那张鱼塘时,发现鱼群不安地浮出了水面。我只顾着扔下了书包,一个百米冲刺插入鱼塘中。待我浑身湿漉漉地爬上来时,手里已经揪着一条扭着身躯的大鱼。原来它也没有什么长牙利爪呀,虽然我吃了外婆弄的一顿美味的红烧鱼,但还是很失望。至于学校的公厕的命运更为悲惨,大大的粪池里堆满了生活垃圾,最后连遮羞的破围墙也倒掉了。现在它已经被老师们开发成了一片绿油油的菜地。
从夜里赶来的风缓缓地刮过我的耳边,路旁的树影静穆而庄严地移动,几颗寥落的星只隐隐地挂在夜幕的角落。杨琳沉默地坐在我的身后,整个世界真静呀!她轻轻地哼着班得瑞的《神秘园追梦人》,优美得无法描绘的旋律,让人有了种梦幻的感觉。那是从普罗旺斯薰衣草的呢喃里带来的孤独,四处泛滥的河流在我深邃辽阔的心底里蜿蜒百折。朋友们说我精神生活过于哀伤,然而有谁不想把自己的生活开垦成一片伊甸园?是这些拒金钱于万里之外的精神符号在我的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仅属于我的另一个世界此刻在呐喊,在沸腾!我把单车停在路边,她的歌声戛然而止。我轻轻地靠近她,把她搂入了怀里。杨琳有些抗拒,渐渐地她便柔软成了一阵撩起衣襟的微风。我喜欢你!我把声音压低在她的耳旁。杨琳的心跳流淌在我的身体里,时而像骏马奔腾在辽阔的草原,时而像远处的蟋蟀悄悄地收拢了歌喉。不!你不能喜欢我。杨琳无力地挣扎着。她喘着粗气,扶着一棵树缓缓坐在地上。她从挂包里摸出了白色的药瓶,慌乱地把几粒药片倒进了口里,然后闭着眼睛,静静地等待着接下来的审判。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忽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在茫茫的夜里不知所措。
5、
老吴披着一件白色的衬衣站在篮球场的中央,在他嘴边衔着的生满铁锈的哨子正节奏铿锵地指挥着学生们一圈一圈地绕着篮球场跑步。队伍中那个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小男孩抱着一个泄了气的篮球已经严重地落在了队伍后面,他让我想起了《放牛班的春天》那个可爱的小男孩。远远望去,老吴的身躯还是那么高大而伟岸。杨琳已经两天没来学校了,我想此刻只有老吴能给我想要的答案。上完体育课后,学生们便放了学。中午,我在饭堂里请老吴吃了一顿萝卜干白饭。你知道杨琳为什么不来上课吗?我问道。老吴说,她奶奶昨天来和我说明了情况,杨琳生病要请假。我急匆匆地问着,她得的什么病,严重吗?老吴没有回答我,而是低着头嚼着萝卜干塞白饭。这娃真不容易!老吴陷入了一片回忆中。去年她妈妈不在之后,她自己要了好几份兼职硬是把这个大学读了下来。我问,你怎么知道?老吴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知道我这些年为什么不结婚吗?我一直都在等她回来。杨琳长得真像年轻时候的她,可惜我们错过了那段美好的时光。当我们终于有勇气面对这一切时,死亡却在我们之间挖掘了一条永远也无法逾越的深沟,永远无法抵达。
我向老吴要来了杨琳奶奶的地址,推着老吴的单车便出发了。我一路问过去,终于找到了她的住处——在一个破旧的院落里,一间土墙砌成的老屋。屋顶的灰瓦歪歪斜斜的,似乎一阵风吹过它们便要“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村里人说,杨琳奶奶当年是和她爸爸一起住的,后来杨琳父母离婚,她奶奶便搬到了这间破屋子里,独自住了十多年。
杨琳奶奶坐在门口的矮凳上,手里轻轻地摇着大葵扇紧紧地盯着我。我架起了单车,过去对她说明了来意。她很热情地从屋子里抬出来了一张长板凳,让我坐在上面。她告诉我,杨琳正在屋内休息。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你是在杨村小学教书吗?我用肯定地点了点头。她讪讪地说,真不容易呀,琳儿也是这样犟。现在的人有谁不想长硬了翅膀往外面飞的?我很想告诉她,我只是来实习的。可话语在心里面转了转,便像碎石激起的水圈渐渐消失在水面。奶奶,杨琳的病好点了吗?我急切地问道。提到杨琳,她那刚露出点笑意的面容又披上了阴霾。她叹了口气道,琳儿和她妈一样,都是那么犟!我说,关于她妈妈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她用手扶住满是皱纹的额头,嘴唇缓缓地蠕动,是吴树青告诉你的吧!琳儿真是可怜的女娃!她的语气有点沉重。当年老吴和一位女子的恋爱史在我童年里留下了粗糙的印象。我只是不知道,原来故事的女主角竟是杨琳的母亲!杨琳奶奶告诉我,杨琳父亲知道老吴和她母亲有染之后,硬是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回了家,然后关起家门对着她拳打脚踢。杨琳母亲受不了这气,几次想寻短见。幸好她奶奶寻死觅活地劝着她,杨琳还小,不能当没有妈的娃!如果她死了,那杨琳对着这嗜赌成性的父亲定是暗无天日了。杨琳母亲提出离婚,杨琳父亲不依。在农村,若是一对夫妇离婚,在很多村民看来那是破天荒之事。奶奶为了不再让杨琳受委屈,最后她竟跪在了杨琳父亲面前乞求。杨琳父亲没办法,只好同意了离婚。就在母亲带着小杨琳离开杨村之时,杨琳奶奶也被她父亲赶到了牛棚里,一住便是十多年。那时候的老吴在做着什么呢?当杨琳奶奶倾尽往事时,这个问题一直闪现在我的脑里。面对杨琳奶奶,我一时语塞,百感交集。可怜琳儿那么小就过上了漂泊的生活,现在还得了怪病!她说完时缓缓地举起衣袖,擦着眼睛。我把脸转过一边,眼睛有种被烟熏了的感觉。我把头抬得高高的看着天,天色很蓝,很清。两年前杨琳被查出得了血癌,她的事迹得到了学校和社会的关注,后来筹得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捐款。杨琳母亲为了治好她的病整天奔波。每天她都凌晨五点起床,骑着一辆三轮脚踏车贩卖蔬菜,为的就是竭力凑更多的钱。而就在去年,杨琳母亲发生了车祸。一辆泥头车把她和脚踏车掀翻,远远地抛在路边,周围洒了一地的青菜。杨琳倾尽家里的储蓄,亦是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告别杨琳奶奶时,我见了杨琳一面。她靠着床沿端正地坐着,头发用木梳梳理得很整齐,还扎起了看起来很精神的马尾辫。她见到我后还是会笑,但这已无法掩饰那哭得红肿的眼睛,那憔悴的脸容。我叮嘱了她几句,她静静地看着我。顷刻间我觉得,再多的话语也无法换来此刻沉默带来的抚慰。
6、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心情很糟糕,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有时候我会产生一种幻觉,我看见杨琳微笑着从我身后赶来,待我猛然转过身时,身后空空如也。此刻我的心一片环堵萧然——宿舍墙上的中国地图、破旧的书桌、凌乱的木床、床底下的塑料桶和拖鞋以及窗外凌乱的景色,都披上了灰暗的色彩,我恍如置身于凛冽的冬天。难道杨琳的生命注定就此凋谢吗?她生命的春天才刚刚开始呀!我去问老吴,老吴也沉默着。面对忽如其来的一切,我们都在走不出命运安排的谷底蹀躞不已,面对悬崖峭壁上一朵即将凋零的花,除了慨叹还能做些什么?老吴,我们可以发动学校捐款,我们把我们的全部积蓄都拿出来,只要能治好杨琳!我哀求地说道。老吴说,你以为我就不想了?我能有多少积蓄?学生能有多少积蓄?在这座山城里就算大家都束紧腰带咬紧牙关把钱弄到一起,也不够医药费的一个零头。再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时间问题!杨琳得的是免疫性低弱血癌,已经到了晚期。我无力地坐在地上,脑海里一片绝望,难道这一切都注定了吗?老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如果不是因为她妈妈,也许杨琳还有足够的机会。当医生告诉她只剩下三个月左右的生命时,她毅然回到了这里。她要把自己的最后一些光与热洒在这里,证明她曾经来过这里,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没过几天,杨琳又回到了学校。她每天正常地上课下课,有空还会捧着她的画板,找个安静的角落不断地画呀画。我和老吴去看她,她若无其事地对着我们笑着,似乎一切平静如初。可是我分明感觉到,在她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已和生活背道而驰。她乐观,是为了迎接这永恒的关于“死亡”的节日;她美丽,是用短暂的璀璨抵抗那永无止境的丑恶;甚至她的生命,只是给这漫无边际的夜留下一点让人遐想翩跹的微光罢了。傍晚,杨琳来到了我的宿舍。她一进门就说,好乱的房间呀!然后便帮我收拾起来。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涌起了几丝暖意。你过来该不会只是帮我收拾房间的吧?我问道。杨琳说,你不相信我?不过我帮你收拾房间,你要帮我一个忙。我说,只要你说,我一定做到!我表情严肃地看着她,她尴尬地挤出了笑意。她说,吴老师告诉我,他的当年弹过的吉他就在你的床底下,我想帮你画一幅抱着吉他弹唱的画像。
当年的老吴是个吉他高手,可是自从杨琳的母亲离开了杨村之后,他便把吉他埋在床底下了。今天重新抱起他的吉他,我感慨颇深。高中时,老吴就教过我一些吉他的基本功,大学后练了几首曲子,现在总算也可以应付杨琳的请求了。为此我很开心。
我牵着杨琳走出宿舍,走过学校里布满补丁的草坪,走过曾经闹鬼的公厕(现在已经进化成了菜地),走过那严重不合规格的篮球场(连投篮框都缺了一个),来到了新建起来的围墙边。我说,当初老吴就是从这里爬上屋顶弹吉他的。可惜现在围墙太高了,我爬不上去。杨琳“嘻嘻”地笑了,你坐在篮球架底下吧!她让我坐在篮球架下的一块大石头上面,然后认真地调配了颜料。几个小学生远远地围了过来,不知道他们是在看杨琳画画呢,还是听我弹吉他呢?我的手指灵活地变换着和弦,挑起充满调侃的语气弹奏了一首《对面女孩看过来》。我弹完之后,杨琳还在对着我认真地画着。我看到了憔悴的面容下隐藏着的憔悴的内心。然而即使在严冬,她一如傲然的梅花,凌寒独自开,笑傲风雪!《丁香花》的旋律显得美丽而忧伤,我的眼里涌出了湿润的东西。这不争气的玩意儿,我把它送给面前这位女子吧!我用她的心灵弹奏,她把我的灵魂素描。璀璨的黄昏撑破天际不断地膨胀,如我的内心浩渺无边,只是不断蔓延着忧郁的蓝色,无法抹去。
两个月的实习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一直在等着杨琳帮我完成这幅画像。她总说,很快了。我一直想看看她把画像画成了什么样子。她总说,再等等。可是我再也等不到了。在实习结束的最后几天里,我没有看到杨琳。我去问老吴,老吴沉默着什么话也不说。他房间里拿出了一个用精美的彩纸包装好的纸盒交给了我。里面都有你想要的东西。他双手捧着它交予了我。
我轻轻地打开了纸盒,仿佛掀开了杨琳温柔的心。里面有我要的画像,还有一封字体隽美的信。
黄昏下,我抱着一把比油菜花的颜色还要深黄的吉他,正动情地弹唱。在我的身后,还有几个腼腆地看着我的孩子,微微地露出了笑意。有很多很多此刻我想表达的,都画已难成——我跟前的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那被我深深爱着的灵魂……
桦:
就让我这样称呼你吧!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你的名字让我想到了西伯利亚的白桦树,高傲挺直,它是一种进取,一种精神。“雪绣的花边潇洒,串串花穗齐绽。洁白的流苏如画。在朦胧的寂静中,玉立着这棵白桦,在灿灿的金晖里……”对!这就是我认识的白桦。可惜我再没有机会看到你的成长了。我也害怕死亡,特别是认识你之后。我从来没有在你面前哭过,但此刻只因为我们的永别,我已经哭成了泪人——你看到了吗?
以前我恨透了我的爸妈,和你眼里堪称完人的吴老师。是他们把我从一段幸福的童年拉扯出来,我的生活落入无边的噩梦。但是我现在想明白了,我想念我的奶奶,想念你!我明白了我的生活中充满爱,无处不在。可是这一切的代价是多么沉重呀!既然必须离开,那就让我重新体会这份沉甸甸的真谛吧。我的从前如一张白纸,只有从我选择回到杨村的那一刻起,我的画板里才有了整个世界的缤纷灿烂。
你炙热的爱给了我另一个完整的世界。这样的感情让我明白,明白怎么去忘记忧伤,忘记痛苦,忘记死亡的恐惧。它没有低估,也没有高估——你刚刚好。你一个眼神就能看穿我的需要,还有什么比这个还要感动的?但是我害怕,害怕我的不幸带给你无尽的伤害。我不想你像我妈妈和吴老师一样,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谁知道呢?这就是一个甜蜜的圈套。我已经成了这悲剧的主角,死亡的猎物——我深深爱着你。
答应我,以后要好好地活着。只有经历过死,才彻悟生的重要。让我在你身上重生吧。好好地替我活着。
杨琳
窗外的树叶纷纷地落了下来,漫过窗际。一片深蓝色的黄昏潮湿地在我的眼里打转,我知道,杨琳便是那一树摇曳的树叶,正迎着黄昏翩翩起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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